我也不想向別人騙錢來用。算了吧。如果活下去,那才是騙人呢。……我死之後不用什麼埋葬,隨便分屍也可,或者聽野獸吃也可。
因我應得之罪累及家人受此痛苦,望從重對我的屍體加以處罰……這就是大哥自殺的動機了。他究竟是為了顧全紳士的面子而死,還是因為不能夠忍受未來的更痛苦的生活,我雖然熟讀了他的遺書,被裡面一些極淒慘的話刺痛了心,但是我依舊不能夠瞭解。我只知道他不願意死,而且他也沒有死的必要。我知道他寫了三次遺書,又三次把它毀
0, 大哥終於做了一個不必要的犧牲者而死去了。
他這一生完全是在敷衍別人,任人播弄。他知道自己已經逼近了深淵,卻依舊跟着垂死的舊家庭一天一天地陷落下去,終於到了完全滅頂的一天。他便不得不像一個誠實的紳士那樣拿毒藥做他唯一的拯救了。
他被舊禮教、舊思想害了一生,始終不能夠自拔出來。其實他是被舊制度殺死的。然而這也是咎由自取。在整個舊制度大崩潰的前夕,對於他的死我不能有什麼遺憾。
然而一想到他的悲慘的一個,一想到他對我所做過的一切,一想到我所帶給他的種種痛苦,我就不能不痛切地感覺到我喪失了一個愛我最深的人了。
1933年
選自《憶》
一個車伕
巴 金
這些時候我住在朋友方的家裡。
有一天我們吃過晚飯,雨已經住了,天空漸慚地開朗起來。傍晚的空氣很涼爽。方提議到公園去。
「洋車!洋車!公園後門!」我們站在街口高聲叫道。
一群車伕拖着車子跑過來,把我們包圍着。
我們匆匆跳上兩部洋車,讓車伕拉起走了。
我在車上坐定了,用安閒的眼光看車伕。我不覺吃了一驚。在我的眼前晃動着一個瘦小的背影。我的眼睛沒有錯。
拉車的是一個小孩,我估計他的年紀還不到十四。
「小孩兒,你今年多少歲?」我問道。
「十五歲!」他很勇敢、很驕傲地回答,彷彿十五歲就達到成人的年齡了。他拉起車子向前飛跑。他全身都是勁。
「你拉車多久了?」我繼續問他。
「半年多了,」小孩依舊驕傲地回答。
「你一天拉得到多少錢?」
「還了車租剩得下二十弔錢!」
我知道二十弔錢就是四角錢。
「二十弔錢,一個小孩兒,真不易!」拉著方的車子的中年車伕在旁邊發出讚歎了。
「二十弔錢,你一家人夠用?你家裡有些什麼人?」 方聽見小孩的答話,也感到興趣了,便這樣地問了一句。
這一次小孩卻不作聲了,彷彿沒有聽見方的話似的。他為什麼不回答呢?我想大概有別的緣故,也許他不願意別人提這些事情,也許他沒有父親,也許連母親也沒有。
「你父親有嗎?」方並不介意,繼續發問道。
「沒有!」他很快地答道。
「母親呢?」
「沒有!」他短短地回答,聲音似乎很堅決,然而跟先前的顯然不同了。聲音裡漏出了一點痛苦來。我想他說的不一定是真話。
「我有個妹子,」他好像實在忍不住了,不等我們問他,就自己說出來; 「他把我妹子賣掉了。」
我一聽這話馬上就明白這個「他」字指的是什麼人。我知道這個小孩的身世一定很悲慘。我說:「那麼你父親還在──」
小孩不管我的話,只顧自己說下去:「他抽白麵,把我娘趕走了,妹子賣掉了,他一個人跑了。」
這四句短短的話說出了一個家庭的慘劇。在一個人幼年所能碰到的不幸的遭遇中,這也是夠厲害的了。
「有這麼狠的父親!」中年車伕慨嘆地說了。「你現在住在哪兒?」他一面拉車,一面和小孩談起話來。他時時安慰小孩說:「你慢慢兒拉,省點兒力氣,先生們不怪你。」
我就住在車廠裡面。一天花個一百子兒。剩下的存起來……做衣服。”
「一百子兒」是兩角錢,他每天還可以存兩角。
「這小孩兒真不易,還知道存錢做衣服。」中年車伕帶著讚歎的調子對我們說。以後他又問小孩:「你父親來看過你嗎?」
「沒有,他不敢來!」小孩堅決地回答。雖是短短的幾個字,裡面含的怨氣卻很重。
我們找不出話來了。對於這樣的問題我還沒有仔細思索過。在我知道了他的慘病的遭遇以後,我究竟應該拿什麼話勸他呢?
中年車伕卻跟我們不同。他不加思索,就對小孩發表他的道德的見解:
「小孩兒,聽我說。你現在很好了。他究竟是你的天倫。他來看你,你也該拿點錢給他用。
」
「我不給!我碰着他就要揍死他!」小孩毫不遲疑地答道,語氣非常強硬。我想不到一個小孩的仇恨會是這樣地深!他那聲音,他那態度……他的憤怒彷彿傳染到我的心上來了。我開始恨起他的父親來。
中年車伕碰了一個釘子,也就不再開口了。兩部車子在北長街的馬路上滾着。
我看不見那個小孩的臉,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但是從他剛纔的話裡,我知道對於他另外有一個世界存在。沒有家,沒有愛,沒有溫暖,只有一根生活的鞭子在趕他。然而他能夠倔強!他能夠恨!他能夠用自己的兩隻手舉起生活的擔子,不害伯,不悲哀。他能夠做別的生在富裕的環境裡的小孩所不能夠做的事情,而且有着他們所不敢有的思想。
生活畢竟是一個洪爐。它能夠鍛鍊出這樣倔強的孩子來。甚至人世間最慘痛的遭遇也打不倒他。
就在這個時候,車子到了公園的後門。我們下了車,付了車錢。我藉著燈光看小孩的臉。出乎我意料之外,它完全是一張平凡的臉,圓圓的,沒有一點特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