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應該給人以創造的喜悅,詩應該散佈生命。我不是詩人,但是我卻相信真正的詩人一定認識機器的力量,機器工作的巧妙,機器運動的優雅,機器製造的完備。機器是創造的,生產的,完美的,有力的。只有機器的詩才能夠給人以一種創造的喜悅。
那些工人,那些管理機器、指揮輪船、把千百個人、把許多輛火車載過潭江的工人,當他們站在鐵板上面,機器旁邊,一面管理機器,一面望着白茫茫的江面,看見輪船慢慢地駛近岸的時候,他們心裡的感覺,如果有人能夠真實地寫下來,一定是一首好詩。
我在上海常常看見一些大樓的修建。打樁的時候,許多人都圍在那裡看。有力的機器從高處把一根又高又粗的木樁打進土地裡面去;一下,一下,聲音和動作都是有規律的,很快地就把木樁完全打進地裡去了,四周旁觀者的臉上都浮出了驚奇的微笑。地是平的,木頭完全埋在地底下了。
這似乎是不可信的奇蹟。機器完成了奇蹟,給了每個人以喜悅。這種喜悅的感情,也就是詩的感情。我每次看見工人建築房屋,就彷彿讀一首好詩。
1933年
6月在廣州
選自《旅途隨筆》
鳥的天堂
巴 金
我們在陳的小學校裡吃了晚飯。熱氣已經退了。太陽落下了山坡,只留下一段燦爛的紅霞在天邊,在山頭,在樹梢。
「我們划船去!」陳提議說。我們正站在學校門前池子旁邊看山景。
「好,」別的朋友高興地介面說。
我們走過一段石子路,很快地就到了河邊。那裡有—個茅草搭的水閣。穿過水閣,在河邊兩棵大樹下我們找到了幾隻小船。
我們陸續跳在一隻船上。一個朋友解開繩子,拿起竹竿一撥,船緩緩地動了,向河中間流去。
三個朋友划著船,我和葉坐在船中望四周的景緻。
遠遠地一座塔聳立在山坡上,許多綠樹擁抱著它。在這附近很少有那樣的塔,那裡就是朋友葉的家鄉。
河面很寬,白茫茫的水上沒有波浪。船平靜地在水面流動。三隻槳有規律地在水裡撥動。
在一個地方河面變窄了。一簇簇的綠葉伸到水面來。樹葉綠得可愛。這是許多棵茂盛的榕樹,但是我看不出樹幹在什麼地方。
我說許多棵榕樹的時候,我的錯誤馬上就給朋友們糾正了,一個朋友說那裡只有一棵榕樹,另一個朋友說那裡的榕樹是兩棵。我見過不少的大榕樹,但是像這樣大的榕樹我卻是第一次看見。
我們的船漸漸地逼近榕樹了。我有了機會看見它的真面目:是一棵大樹,有着數不清的椏枝,枝上又生根,有許多根一直垂到地上,進了泥土裡。一部分的樹枝垂到水面,從遠處看,就像一棵大樹躺在水上一樣。
現在正是枝葉繁茂的時節
樹上已經結了小小的果子,而且有許多落下來了。這棵榕樹好像在把它的全部生命力展覽給我們看。那麼多的綠葉,一簇堆在另一簇上面,不留一點縫隙。翠綠的顏色明亮地在我們的眼前閃耀,似乎每一片樹葉上都有一個新的生命在顫動,這美麗的南國的樹!
船在樹下泊了片刻,岸上很濕,我們沒有上去。朋友說這裡是「鳥的天堂」,有許多隻鳥在這棵樹上做窩,農民不許人捉它們。我彷彿聽見幾隻鳥撲翅的聲音,但是等到我的眼睛注意地看那裡時,我卻看不見一隻鳥的影子。只有無數的樹根立在地上,像許多根木樁。
地是濕的,大概漲潮時河水常常衝上岸去。「鳥的天堂」裡沒有一隻鳥,我這樣想道。船開了。一個朋友撥着船,緩緩地流到河中間去。
在河邊田畔的小徑裡有幾棵荔枝樹。綠葉叢中垂着纍纍的紅色果子。我們的船就往那裡流去。一個朋友拿起槳把船撥進一條小溝。
在小徑旁邊,船停住了,我們都跳上了岸。
兩個朋友很快地爬到樹上去,從樹上拋下幾枝帶葉的荔枝,我向陳和葉三個人站在樹下接。等到他們下地以後,我們大家一面吃荔枝,一面走回船上去。
第二天我們划著船到葉的家鄉去,就是那個有山有塔的地方。從陳的小學校出發,我們又經過那個「鳥的天堂」。
這一次是在早晨,陽光照在水面上,也照在樹梢。一切都顯得非常明亮。我們的船也在樹下泊了片刻。
起初四周非常清靜。後來忽然起了一聲鳥叫。朋友陳把手一拍,我們便看見一隻大鳥飛起來,接着又看見第二隻,第三隻。我們繼續拍掌。
很快地這個樹林變得很熱閙了。到處都是鳥聲,到處都是鳥影。大的,小的,花的,黑的,有的站在枝上叫,有的飛起來,有的在撲翅膀。
我注意地看。我的眼睛真是應接不暇,看清楚這只,又看漏了那只,看見了那只,第三隻又飛走了。一隻畫眉飛了出來,給我們的拍掌聲一驚,又飛進樹林,站在一根小枝上興奮地唱着,它的歌聲真好聽。
「走吧,」葉催我道。
小船向着高塔下面的鄉村流去的時候,我還回過頭去看留在後面的茂盛的榕樹。我有一點的留戀的心情。昨天我的眼睛騙了我。「鳥的天堂」的確是鳥的天堂啊!
1933的
6月在廣州 選自《旅途隨筆》
做大哥的人
巴 金
我的大哥生來相貌清秀,自小就很聰慧,在家裡得到父母的寵愛,在書房裡又得到教書先生的稱讚。看見他的人都說他日後會有很大的成就。母親也很滿意這樣一個 「寧馨兒」。
他在愛的環境裡逐漸長成。我們回到成都以後,他過着一位被寵愛的少爺的生活。辛亥革命的前夕。三叔帶著兩個鏢客回到成都。
大哥便跟鏢客學習武藝。父親對他抱著很大的希望,想使他做一個「文武全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