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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種事實使我們從其中能看出些什麼呢‧「這些事實是否指出人類現在是處于一小群本性整飭的、過分自謂正直的、很倔強地自認為德行完備的人們的掌握中,以致變為十分危險。因此,如能勸誘他們來做一次哄然熱閙的暢飲,則世界的大部分便會立刻改觀而有所進步。」「……有瑕玷的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危險的獨裁者,他的無上尊嚴念頭必會立刻破碎。他必以為自己在他的子民之前鑄了大錯,因而受了挫辱。
他將降為民眾當中之一個——最低微的當中之一個——這種經驗可以調和他那種難堪的自大心。」這位作家以為倘能訂定一次國際的鷄尾酒
Cocktail會,專請這班特別領袖來暢飲一回,以平靜他們的意氣,則第二天的早晨,「他們決然已經不是今日的超人,世上的特種人物,將一變而為尋常人物,能如最低微的人們一般感覺痛苦,將具有如常人一般而不是半神道一般的處事心‧胸了。」‧
我所以反對獨裁者,就因為他們不近人情。因為不近人情者總是不好的。不近人情的宗教不能算是宗教,不近人情的政治是愚笨的政治,不近人情的藝術是惡劣的藝術,而不近人情的生活也就是畜類式的生活。這種是否近人情的試驗,是普遍的可以適用於各界的人類和各種系統的思想。
人類所能期望的最高理想,不應是一具德行陳列箱,而應是只去做一個和藹可親近情理的人。
中國人能以飲茶之術教西方人,而西方人則能以飲酒之術教中國人。當一個中國人踏進一家美國酒店,看見貼有五光十色的標籤的酒瓶時,必覺得眼花繚亂。因為他在本國中所看見的無非是紹興酒而已。除了紹興酒之外,雖尚有其他六七種酒,如藥酒和麥米所釀的高粱酒等,但總不過這幾種。
中國人尚沒有發展以不同的酒類配供不同的菜餚的技巧。但紹興酒則非常普遍,各處都有。紹興本鄉,甚至在一個女孩兒出世時,必特地另釀一罈酒,貯藏起來,以便她將來出嫁的時候,嫁妝之中可以至少有一罈二十年陳的美酒。「花彫」之名稱即由此而得,因為這種罈子的外面,都是畫着花的。
中國人極講究飲酒的時機和環境。這一點即彌補了酒類缺少花色的缺點。飲酒應有飲酒時的心胸,所以有人分別酒茶之不同說:「茶如隱逸,酒如豪士,酒以結友,茶當靜品。」又一位中國作家列舉飲酒時應具的心胸和最適當的地點說:「法飲宜舒,放飲宜雅,病飲宜小,愁飲宜醉,春飲宜庭,夏飲宜郊,秋飲宜舟,冬飲宜室,夜飲宜月。
」
又一位作家說:「凡醉,各有所宜。醉花宜畫,襲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醉得意宜唱,宣其和也;醉將離宜擊鉢,此其神也;醉文人宜謹節奏,畏其侮也;醉俊人宜益觥盂,加旗幟,助其烈也;醉樓宜暑,資其清也;醉水宜秋,泛其爽也。此皆審其宜,考其景;反此,則失飲矣。」
中國人對於酒的態度和酒席上的行為,在我的心目中,一部分是難於瞭解應該斥責的,而一部分則是可加讚美的。應該斥責的部分就是:強行勸酒以取樂。這類事我在西方的社交中似乎沒有看見過。在席的人,凡是稍能飲酒者,必以酒量自豪,而總以為別人不如他自己。
於是即有強行勸酒、希望灌醉別人的舉動。但勸酒時,總是出之以歡樂友誼的精神,其結果即引起許多大笑聲和哄閙聲,使這次歡會增出不少的興趣。宴席到了這種時候,情形極為有趣。客人好似都已忘形:有的高聲喚添酒,有的走來走去和別人掉換位子,所有的人到了這時都已沉浸于狂歡之中,甚至也無所謂主客之別了。
這種宴席到了後來,必以猜拳行令鬥酒為歸宿。各人都必用盡心機以能勝對方為榮,並且還須時時防對方的取巧作弊。其中的快樂,大約即在這種競爭精神的當中。
中國的食酒方式當中,可以讚美的部分就在聲音的喧嘩。在一家中國菜館中吃飯,有時使人覺得好像是置身于一次足球比賽中。這些具有美妙韻節如同足球比賽時助威吶喊一般的嘈雜聲音,究竟是因何而發的呢‧其答語就是猜拳。猜拳的方法是:兩人同時伸出幾個手指,一面即各由口中高聲喊猜兩方手指加起來的總數,猜着者為勝。
所喊的一二三四等數字,都有幾句詩的代表名辭:如「七巧」,「八馬」或「八仙過海」之類。猜拳伸指時,雙方必須在快慢上和諧合拍,因之嘴裡的喊聲也隨之而生出高低快慢,頓挫抑揚的韻調,如音樂中的節拍一般。還有些人並在上下句喊聲的中間插入一種如音樂的過門一般的句子。所以這種猜喊聲可以連續地有節拍地接下去,直到兩人之中有一個勝了,由輸者喝完事先所約定的杯酒時,方暫時停頓一下子。
這種猜拳並不只是盲目胡猜,須極注意對方伸指數的習慣,而立刻加以極敏捷的推測。其興趣完全須看猜拳者是否高興,和猜時音調是否迅速合拍而定。
我們到此,方能算是對中國的酒筵有了真正的認識。因為下述的酒席情形使我們明了何以中國的宴集為時如此之久‧和菜餚為什麼如此之多‧上菜為什麼要如此之慢‧一個人坐到酒席上去,並不是專為了吃菜飲酒,而也需作樂。我們須一面做富有興趣的遊戲,如:講故事、說笑話和猜謎行令等等。這種筵席其實好像一種口令遊戲的集會,每隔五六分鐘上一道菜,以便客人松腦筋,進一些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