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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你的身體也不是你自己的了。有人要與你共享這一切的權利。興哥,有人將要有權利叫你剪頭髮,叫你換手絹,換一句話,你又要進你自以為早已畢業的小學校了。瑪麗,有人要對你說不大客氣的話,如同他對自己的姊妹一樣。
他不能永遠向你唱戀之歌,永遠叫你「達爾鈴」、「安琪兒」,像他追求你的時候一樣。一天到晚這樣也未免單調。這種的表示,要來得自然才好。你要一定堅持興哥行這義務,也未嘗不可,不過興哥一天三餐照例叫你三聲「小天使」,於你也沒有什麼好處,反而獃板而失誠。
夫婦之間,「義務」、「本分」兩字最忌諱的。你若受了西洋人的影響,叫興哥出門必定親吻你一下,也未嘗不可,不過興哥奉旨親吻總有點不妙,你自己也太覺無趣了。親吻須如文人妙筆,應機天成才好。比方你話說得巧,他來親你一吻,表示讚歎,這一吻是非常好的。
或者兩人攜手遊園,他突然親你的頸,這一吻也是好的。你若因為興哥出門不親吻同他吵,那只令興哥苦惱而已。你吵時,也許興哥非常溫存,拍拍肩背撫慰你,心裡卻在怪女子太麻煩了,為什麼有這麼許多淚水。
我誠實告訴你,結婚生活不是完全沐在蜜浴裡的,一半也是米做的。瑪麗,你脊樑須要豎起來,一天靠吃蜜養活是不成的。你得早打破迷夢,越早排棄你韶齡小女學生桃色的痴夢,而決心做一活潑可愛可親的良伴越好。因為羅曼司不久要變成現實,情人的互相恭維捧場,須變成夫婦相愛相敬的伴侶生活。
假定你不能叫興哥把你看做一個可敬可親的女人,也別夢想他要捧你做一個絶代的小天使。
你們那些情書,大可以焚掉了。除非你們是亞伯拉與哀盧伊,別人不要看的。過了些時候,你們自己也不要看,若非那情書中除了你們倆互相捧場的話以外,還有別種意味。假如這情書中表示着是兩人的一段奮鬥,交換兩人對人生對時事的意見,那是要保存的。
但是書信中只有你叫我心肝我叫你肉,你稱我才郎我稱你佳人這一套痴話,過了十年,你自己看看,才要傷心。興哥,你別哄自己。瑪麗並不是安琪兒、小天使。她只是很可愛很活潑的一個女子,她有的是幽默,是通見,是毅力,能幫你經過人生的種種磨練。
她也算漂亮,但是你不久就要發現別人的太太更加漂亮。但是如果她單是漂亮,別無所長,那你須替她禱告。
你不久對那一副漂亮面孔,就會生厭,尤其是不搽粉打呵欠的時候。我明明知道有漂亮太太的男人,每每怪異人家何以把他太太看得像神仙似的。他們都是說:「不懂你們怎麼看法?」《雨花》不是曾經載過一段故事嗎‧有青年在霞飛路上看見前面一個艷若神仙的女子同一男人走路,就低聲發一感慨說:「討了這樣一個麗人做太太,不知要怎樣快活得像神仙似的!」碰巧那位男子聽到這一句話,回頭來向青年說:「那個女人並不是麗人,她是我的太太,我已經討了她十年,但現在此刻仍舊在人間世上,並沒有成仙。」
不,興哥,女人的美不是在臉孔上,是在姿態上。姿態是活的,臉孔是死的,姿態猶不足,姿態只是心靈的表現,美是在心靈上的。有哪樣慧心,必有哪樣姿態,擦粉打扮是打不來的。瑪麗是美的,但是她的美,你一時還看不到。
過幾年,等到你失敗了,而她還鼓勵你,你遭誣陷了,而她還相信你,那時她的笑是真正美的。不但她的笑,連她的怒也是美的。當她雙眉倒豎,杏眼圓睜,把那一群平素往來,此刻輕信他人誣陷你的朋友一起趕出門去,是的,那時你才知道她的美。再過幾年,等她替你養一兩個小孩,看她抱著小孩喂奶,娩後的容輝煥發,在處女的臉上,又添幾筆母愛的溫柔,那時你才知道處女之美是不成熟的,不豐富的,欠內容的。
再過幾年,你看她教養督責兒女,看到她的犧牲、溫柔、諒解、操持、忍耐,頭上已露了幾絲白髮,那時,你要稱她為安琪兒,是可以的。
我已經說了一大堆話,浪費你們寶貴歡樂的時間。但是對你,瑪麗,我還要說一句話,就是把你當我的女兒,也是要這樣說的。你以為嫁了興哥,興哥整個地是屬於你了,你可以整個地佔有他了。你試試看吧。
假如興哥是個好男子,有作為,有才幹,有自重心——這是成功必要的條件——他必不會全盤為你所佔有。有的女人是要這樣一個完全服從、完全聽話的丈夫。比如在座那位朱太太。你看她把朱先生弄成什麼樣兒。
老朱還有一點人味兒麼‧他小時服從母親,出來服從老闆,在家服從太太。他老跟人家抄賬,但是你想他除了抄賬以外,還能有所作為麼‧瑪麗,你願意嫁給這樣一個丈夫麼‧我的意思是說,女子不應該圖占丈夫整個十成的身體。假定興哥十成中有七成屬於你,三成屬於他的朋友、他的志趣、他的書籍、他的事業,你就得謝天謝地了。有一種人一結婚,連朋友都不敢往來了,這還成個人麼‧你或者以為你非常有趣,你的丈夫一天到晚看你看不厭,然而至少他心靈中也有一部分需要不是你所能滿足,而只有朋友、書籍能滿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