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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是永遠充滿幽默的,猶如人生是永遠充滿悲慘、性慾與想象的。即使是在儒者之生活中,做出文章儘管道學,與熟友閒談時,何嘗不是常有俳謔言笑‧所差的,不過在文章上,少了幽默之滋潤而已。試將朱熹所著《名臣言行錄》一翻,便可見文人所不敢筆之於書,卻時時出之於口而極富幽默味道。試舉一二事為例:
趙普條太祖欲使符彥卿典兵,韓王屢諫,以為彥卿名位已盛,不可復委以兵柄。上不聽,宣已出。韓王復懷之請見。上曰:卿苦疑彥卿何也‧朕待彥卿至厚,彥卿能負朕耶‧王曰:陛下何以能負周世宗‧上默然,遂中止。
此是洞達人情之上乘幽默。
昭憲太后聰明有智度,嘗與太祖參決大政。及疾篤,太祖侍藥餌,不離左右。太后曰:汝知所以得天下乎‧上曰:此皆祖考與太后之餘慶也。太后笑曰:不然,正繇柴氏。
使幼兒主天下耳。
太祖所言,全是道學話,粉飾話。太后卻能將太祖建朝之功抹殺,而謂系柴氏主幼不幸所造成。這話及這種見解,正像蕭伯納令拿破崙自述某役之大捷,全系其馬偶然尋到擺渡之功,豈非揭穿真相之上乘幽默‧
關於幽默之解釋,有哲學家亞里斯多得、柏拉圖、康德、哈勃斯
Hobbes、伯格森、弗勞特諸人之分析。伯格森所論,不得要領,弗勞特太專門。我所最喜愛的,還是英小說家麥烈蒂斯在《喜劇論》中的一篇討論。他描寫俳調之神一段,極難翻譯,茲勉強粗略譯出如下:
假使你相信文化是基于明理,你就在靜觀人類之時,窺見在上有一種神靈,耿耿地鑒察一切……他有聖賢的頭額,嘴唇從容不緊不松地半開着,兩個唇邊,藏着林神的諧謔。那像弓形的稱心享樂的微笑,在古時是林神響亮的狂笑,撲地叫眉毛倒豎起來。那個笑聲會再來的,但是這回已屬於莞爾微笑一類的,是和緩恰當的,所表示的是心靈的光輝與智慧的豐富,而不是胡盧笑閙。常時的態度,是一種閒逸的觀察,好像飽觀一場,等着擇肥而噬,而心裡卻不着急。
人類之將來,不是他所注意的;他所注意是人類目前之老實與形樣之整齊。無論何時人類失了體態,誇張,矯揉,自大,放誕,虛偽,炫飾,纖弱過甚;無論何時何地他看見人類懵懂自欺,淫侈奢欲,崇拜偶像,作出荒謬事情,眼光如豆的經營,如痴如狂的計較,無論何時人類言行不符,或倨傲不遜,屈人揚己,或執迷不悟,強詞奪理,或夜郎自大,惺惺作態,無論是個人或是團體;這在上之神就出溫柔的謔意,斜覷他們,跟着是一陣如明珠落玉盤般的笑聲。這就是俳調之神
The comic spirit。
這種笑聲是和緩溫柔的,是出於心靈的妙語。訕笑嘲謔,是自私,而幽默卻是同情的,所以幽默與謾罵不同。因為謾罵自身就欠理智的妙悟,對自身就沒有反省的能力。幽默的情境是深遠超脫,所以不會怒,而會笑。
而且幽默是基于明理,基于道理之參透。麥烈蒂斯說得好,能見到這俳調之神,使人有同情共感之樂。謾罵者,其情急,其辭烈,惟恐旁觀者之不與同情。幽默家知道世上明理的人自然會與之同感,所以用不着熱烈的謾罵諷刺,多傷氣力,所以也不急急打倒對方。
因為你所笑的是對方的愚魯,只消指出其愚魯便罷。明理的人,總會站在你的一面。所以是不知幽默的人,才需要謾罵。
麥烈蒂斯還有很好的關於幽默嘲諷的分辨:
假使你能夠在你所愛的人身上見出荒唐可笑的地方而不因此減少你對他們的愛,就算是有俳調的鑒察力;假使你能夠想象愛你的人也看出你可笑的地方而承受這項的矯正,這更顯明你有這種鑒察力。
假使你看到這種可笑,而覺得有點冷酷,有傷忠厚,你便是落了嘲諷
Satire的圈套中。
但是設使你不拿起嘲諷的棍子,打得他翻滾叫喊出來,卻只是話中帶刺地一半褒揚他,使他自己苦得不知人家是否在傷毀他,你便是用揶揄
Irony的方法。
假使你只向他四方八面地奚落,把他推在地上翻滾,敲他一下,淌一點眼淚於他身上,而承認你就是同他一樣,也就是同旁人一樣,對他毫不客氣地攻擊,而于暴露之中,含有憐惜之意,你便是得了幽默
Humour之精神。
麥烈蒂斯所論幽默之本質已經很透闢了。我尚有幾句補充,就是關於中國人對於幽默的誤會。中國道統之勢力真大,使一般人認為幽默是俏皮諷刺,因為即使說笑話之時,亦必關心世道,諷刺時事,然後可為文章。其實幽默與諷刺極近,卻不定以諷刺為目的。
諷刺每趨于酸腐,去其酸辣,而達到沖淡心境,便成幽默。欲求幽默,必先有深遠之心境,而帶一點我佛慈悲之念頭,然後文章火氣不太盛,讀者得淡然之味。幽默只是一位冷靜超遠的旁觀者,常于笑中帶淚,淚中帶笑。其文清淡自然,不似滑稽之炫奇鬥勝,亦不似鬱剔之出於機警巧辯。
幽默的文章在婉約豪放之間得其自然,不加矯飾,使你于一段之中,指不出哪一句使你發笑,只是讀下去心靈啟悟,胸懷舒適而已。其緣由乃因幽默是出於自然,機警是出於人工。幽默是客觀的,機警是主觀的。幽默是沖淡的,鬱剔諷刺是尖利的。
世事看穿,心有所喜悅,用輕快筆調寫出,無所掛礙,不作濫調,不忸怩作道學醜態,不求士大夫之喜譽,不博庸人之歡心,自然幽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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