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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 17 / 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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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語堂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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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7頁

朗讀:

大概超脫派容易流于憤世嫉俗的厭世主義,到了憤與嫉,就失了幽默溫厚之旨。屈原、賈誼,很少幽默,就是此理。因為幽默是溫厚的,超脫而同時加入悲天憫人之念,就是西洋之所謂幽默,機警犀利之諷刺,西文謂之「鬱剔」wit。反是孔子個人溫而厲,恭而安,無適無必,無可無不可,近於真正幽默態度。

孔子之幽默及儒者之不幽默,乃一最明顯的事實。我所取于孔子,倒不是他的‧NFDCC‧ ‧ ‧NFDE9‧如也,而是他燕居時之恂恂如也。腐儒所取的是他的‧NFDCC‧ ‧ ‧NFDE9‧如也,而不是他的恂恂如也。我所愛的是失敗時幽默的孔子,是不願做匏瓜系而不食的孔子,不是成功時年少氣盛殺少正卯的孔子。


  

腐儒所愛的是殺少正卯之孔子,而不是「吾與點也」幽默自適之孔子,孔子既歿,孟子猶能詼諧百出,逾東家牆而摟其女子,是今時士大夫所不屑出於口的,齊人一妻一妾之喻,亦大有諷刺氣味,然孟子亦近於鬱剔,不近於幽默。理智多而情感少故也。其後儒者日趨酸腐,不足談了。韓非以命世之才,作《說難》之篇,亦只是大學教授之幽默,不甚輕快自然,而幽默非輕快自然不可。

東方朔、枚皋之流,是中國式之滑稽始祖,又非幽默本色。正始以後,王何之學起,道家勢力復興,加以「竹林七賢」繼出倡導,遂滌盡腐儒氣味,而開了清談之風。在這種空氣中,道家心理深入人的性靈,周秦思想之緊張怒放,一變而為恬淡自適,如草木由盛夏之煊赫繁榮而入于初秋之豪邁深遠了。其結果,乃養成晉末成熟的幽默之大詩人陶潛。

陶潛的《責子》,是純熟的幽默。陶潛的淡然自適,不同於莊生之狂放,也沒有屈原的悲憤了。他《歸去來兮辭》與屈原之《卜居》、《漁父》相比,同是孤芳自賞,但沒有激越哀憤之音了。他與莊子,同是主張歸返自然,但對於針砭世俗,沒有莊子之尖利。

陶不肯為五斗米折腰,只見世人為五斗米折腰者之愚魯可憐。莊生卻罵干祿之人為豢養之牛待宰之彘。所以莊生的憤怒的狂笑,到了陶潛,只成溫和的微笑。我所以言此,非所以抑莊而揚陶,只見出幽默有各種不同。

議論縱橫之幽默,以莊為最,詩化自適之幽默,以陶為始。大概莊子是陽性的幽默,陶潛是陰性的幽默,此發源於氣質之不同。不過中國人未明幽默之義,認為幽默必是諷刺,故特標明閒適的幽默,以示其範圍而已。

莊子以後,議論縱橫之幽默,是不會繼續發現的。有骨氣有高放的思想,一直為帝王及道統之團結勢力所壓迫。二千年間,人人議論合于聖道,執筆之士,只在孔廟中翻筋斗,理學場中撿牛毛,所謂放逸,不過如此,所謂高超,亦不過如此。稍有新穎議論,超凡見解,即誣為悖經叛道,辯言詭說,為朝士大夫所不齒,甚至以亡國責任,加于其上。

范寧以王弼何晏之罪,浮于桀紂,認為仁義幽淪,儒雅蒙塵,禮壞樂崩,中原傾覆,都應嫁罪于二子。王樂清談,論者指為亡晉之兆。清談尚不可,誰敢復說絶聖棄智的話‧二千年間之朝士大夫,皆負經世大才,欲以佐王者,命諸侯,治萬乘,聚稅斂,即作文章抒悲憤尚且不敢,何暇言諷刺‧更何暇言幽默‧朝士大夫,開口仁義,閉口忠孝,自欺欺人,相率為偽,不許人揭穿。直至今日之武人通電,政客宣言,猶是一般道學面孔。

禍國軍閥,誤國大夫,讀其宣言,几乎人人要駕湯武而媲堯舜。暴斂官僚,販毒武夫,聞其演講,亦几乎欲愧周孔而羞荀孟。至于妻妾泣中庭,施施從外來,孟子所譏何人,彼且不識,又何暇學孟子之幽默‧

然幽默究竟為人生之一部分。人之哭笑,每不知其所以,非能因朝士大夫之排斥,而遂歸滅亡。議論縱橫之幽默,既不可見,而閒適怡情之幽默,卻不絶地見于詩文。至于文人偶爾戲作的滑稽文章,如韓愈之送窮文,李漁之逐貓文,都不過遊戲文字而已,真正的幽默,學士大夫已經是寫不來了。


  
只有在性靈派文人的著作中,不時可發見很幽默的議論文,如定‧NFDEA‧ ‧ 之論私,中郎之論痴,子才之論色等。但是正統文學之外,學士大夫所目為齊東野語稗官小說的文學,卻無時無刻不有幽默之成分。宋之平話,元之戲曲,明之傳奇,清之小說,何處沒有幽默‧若《水滸》之李逵、魯智深,寫得使你時而或哭或笑,亦哭亦笑,時而哭不得笑不得,遠超乎諷諫褒貶之外,而達乎幽默同情境地。《西遊記》之孫行者、豬八戒,確乎使我們于喜笑之外,感覺一種熱烈之同情,亦是幽默本色。

《儒林外史》几乎篇篇是摹繪世故人情,幽默之外,雜以諷刺。《鏡花緣》之寫女子,寫君子國,《老殘遊記》之寫‧NFDEB‧ ‧ 姑,也有不少啟人智慧的議論文章,為正統文學中所不易得的。中國真正幽默文學,應當由戲曲傳奇小說小調中去找,猶如中國最好的詩文,亦當由戲曲傳奇小說小調中去找。

中篇

因為正統文學不容幽默,所以中國人對於幽默之本質及其作用沒有瞭解。常人對於幽默滑稽,總是取鄙夷態度,道學先生甚至取嫉忌或恐懼態度,以為幽默之風一行,生活必失其嚴肅而道統必為詭辯所傾覆了。這正如道家先生視女子為危險品,而對於性在人生之用處沒有瞭解,或是如彼輩視小說為稗官小道,而對於想象文學也沒有瞭解。其實幽默為人生之一部分,我已屢言之,道學家能將幽默摒棄於他們的碑銘墓誌奏表之外,卻不能將幽默摒棄於人生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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