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對說真話卻遭打的老實人,作者表示了同情和讚賞的態度。因為在現實生活中,敢於面對現實,說出生活的真理,這是一個戰鬥者不可缺少的品質,只有這樣,才能徹底毀壞那個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的黑暗的世界。
當然,這首諷刺性散文詩的主要鋒芒所向,還是指向那對師生。在他們生活的那個是非顛倒的社會裡,「說謊的得好報,說必然的遭打」,說真話確實是「難」。但是面對這種現實,他們採取的是逃避的態度,也就是「既不謊人,也不遭打」的「哈哈主義」,這恰如魯迅先生多次諷刺的那樣:「我們中國人是聰明的,有些人早已發明了一種萬應靈藥,就是『今天天氣……哈哈哈』」。
《花邊文學8226;看書瑣記(二》)這種「正視而不敢」的怯懦的處世哲學,是幾千年的封建黑暗統治留下的「劣根性」的一種表現,是舊社會的一個錮弊。
對這種既保護了自己,又不得罪別人的市儈作風,魯迅是很不滿的,他曾多次加以批判。他說:「人世上並沒有這樣一道矮牆,騎着而又兩腳踏地,左右穩妥,所以即使吞吞吐吐,也還是將自己的魂靈梟首通衢,掛出了原想竭力隱瞞的醜態。」
《華蓋集8226;答KS君》後來,魯迅還認為,隨着社會的發展,對立的營壘日益分明,這種「哈哈主義」也必將越來越站不住腳。他預言:「‘今天天氣,……哈哈哈,雖然有些普遍,但能否永久,卻很可懷疑。
」
《花邊文學8226;看書瑣記(二》)這種對「哈哈主義」的揭露和批判,是十分有力的。
——蔣明玳《讀〈立論〉》
第二部死後
我夢見自己死在道路上。
這是那裡,我怎麼到這裡來,怎麼死的,這些事我全不明白。總之,待到我自己知道已經死掉的時候,就已經死在那裡了。
聽到幾聲喜鵲叫,接着是一陣烏老鴉。空氣很清爽,——雖然也帶些土氣息,——大約正當黎明時候罷。我想睜開眼睛來,他卻絲毫也不動,簡直不像是我的眼睛;於是想抬手,也一樣。
恐怖的利鏃忽然穿透我的心了。在我生存時,曾經玩笑地設想:假使一個人的死亡,只是運動神經的廢滅,而知覺還在,那就比全死了更可怕。誰知道我的預想竟的中了,我自己就在證實這預想。
聽到腳步聲,走路的罷。一輛獨輪車從我的頭邊推過,大約是重載的,軋軋地叫得人心煩,還有些牙齒。很覺得滿眼緋紅,一定是太陽上來了。那麼,我的臉是朝東的。
但那都沒有什麼關係。切切嚓嚓的人聲,看熱閙的。他們踹起黃土來,飛進我的鼻孔,使我想打噴嚏了,但終於沒有打,僅有想打的心。
陸陸續續地又是腳步聲,都到近旁就停下,還有更多的低語聲:看的人多起來了。我忽然很想聽聽他們的議論。但同時想,我生存時說的什麼批評不值一笑的話,大概是違心之論罷:才死,就露了破綻了。然而還是聽;然而畢竟得不到結論,歸納起來不過是這樣——
「死了?……」
「嗡。——這……」
「哼!……」
「嘖。……唉!……」
我十分高興,因為始終沒有聽到一個熟識的聲音。否則,或者害得他們傷心;或則要使他們快意;或則要使他們加添些飯後閒談的材料,多破費寶貴的工夫;這都會使我很抱歉。現在誰也看不見,就是誰也不受影響。好了,總算對得起人了!
但是,大約是一個馬蟻,在我的脊樑上爬着,癢癢的。我一點也不能動,已經沒有除去他的能力了;倘在平時,只將身子一扭,就能使他退避。而且,大腿上又爬着一個哩!你們是做什麼的?蟲豸!?
事情可更壞了:嗡的一聲,就有一個青蠅停在我的顴骨上,走了幾步,又一飛,開口便舐我的鼻尖。我懊惱地想:足下,我不是什麼偉人,你無須到我身上來尋做論的材料……。但是不能說出來。他卻從鼻尖跑下,又用冷舌頭來舐我的嘴唇了,不知道可是表示親愛。
還有幾個則聚在眉毛上,跨一步,我的毛根就一搖。實在使我煩厭得不堪,——不堪之至。
忽然,一陣風,一片東西從上面蓋下來,他們就一同飛開了,臨走時還說——
「惜哉!……」
我憤怒得几乎昏厥過去。
木材摔在地上的鈍重的聲音同着地面的震動,使我忽然清醒,前額上感着蘆席的條紋。但那蘆席就被掀去了,又立刻感到了日光的灼熱。還聽得有人說——
「怎麼要死在這裡?……」
這聲音離我很近,他正彎着腰罷。但人應該死在那裡呢?我先前以為人在地上雖沒有任意生存的權利,卻總有任意死掉的權利的。現在才知道並不然,也很難適合人們的公意。可惜我久沒了紙筆;即有也不能寫,而且即使寫了也沒有地方發表了。
只好就這樣地拋開。
有人來抬我,也不知道是誰。聽到刀鞘聲,還有巡警在這裡罷,在我所不應該「死在這裡」的這裡。我被翻了幾個轉身,便覺得向上一舉,又往下一沉;又聽得蓋了蓋,釘着釘。但是,奇怪,只釘了兩個。
難道這裡的棺材釘,是隻釘兩個的麼?
我想:這回是六面碰壁,外加釘子。真是完全失敗,嗚呼哀哉了!……
「氣悶!……」我又想。
然而我其實卻比先前已經寧靜得多,雖然知不清埋了沒有。在手背上觸到草蓆的條紋,覺得這屍衾倒也不惡。只不知道是誰給我化錢的,可惜!但是,可惡,收斂的小子們!我背後的小衫的一角皺起來了,他們並不給我拉平,現在抵得我很難受。你們以為死人無知,做事就這樣地草率麼?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