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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楠溪江東著名的石桅岩去,下車以後要步行一陣子。一會兒走過溪上的「丁步」——一步一個石礅,想像水漲時渡河的有驚無險,喚回童年踏水的興緻;一會兒在卵石灘上走過,大卵石給人安全感,急不擇路時落腳小卵石上,硌那麼一下,不免感謝百千萬年的歲月和流水已把石塊的稜角磨圓:一路牆、門、堤、路,儘是石頭,山中原是石世界,最早的大地上,除了捉摸不住的空氣,該就只有石頭、泥土和水流了。
走過一段新開的山腰棧道,似乎窄了些;還得撐船走一段水路,過袖珍的「小三峽」,兩岸峰巒倒成了放大的盆景。行到水窮處,舍舟登岸,便是相對高度三百零六米的石桅岩,聳立於二百米左右的群岩簇擁中。億萬斯年,張帆望海,那氣魄,那欲行不得的內藴的張力,絶不是昆明湖上雅號清宴舫的石舫可比。不知始於何年人們名此岩為石桅,山岩壁立,形如船帆是其一,也不能不看到,群山環抱,道路阻隔,畢竟囿不住想像和抒情。
我們是要到石桅岩北的下嶴村去
嶴音奧。中間經過一片平展展的綠茵,正是所謂芳草岸了。在一戶周姓人家歇腳。中年主人從溫州師範畢業後就回鄉教小學,最近抽調參與石桅岩景區的籌劃。
在他家高大堂屋八仙桌上吃的中飯,有老酒,早晨宰的鮮肉,燜毛芋,新摘的瓜、菜、豆和板慄。此情此景,我想到孟浩然「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那是「故人具鷄黍,邀我至田家」,田家風味,固遠勝於珍羞羅陳、「海鮮生猛」也。
在美國中西部一些鄉村和小市鎮旅行,我常想起唐詩中的意境。有位熟稔歷史的朋友解釋說,當地人口密度略與我國唐代同,自然生態因而大抵相近。想想不無道理;而那裡的建築,最古不過百多年,能保存至今的,無論平房樓房,石構木築,多半堅實,早期移民儘量使房舍接近故鄉的村居或別墅的風格;近年新建的,也大致能跟整個風景綫合榫。我們這裡不一樣:且不說千年來的兵燹人禍,單是
1958年人跡所到古樹掃蕩殆盡,深松古藤早已難尋了。
這幾年農民手裡好不容易攢下錢來,翻老屋造新屋,總不能攔住他們,硬留下柴門蓬戶。那些想回歸自然,在「返樸歸真」的幻覺中緩一口氣,發發思古幽情的遊客,有一天來到荒鄉僻壤,看到田家村舍也都換成規範化設計的大行貨,必定會大失所望。
記得在武夷山,聽說楊廷寶先生主張那兒的旅遊建築「宜小不宜大,宜低不宜高,宜土不宜洋」
也許還可加上宜隱不宜顯,宜儉不宜奢,才不致破壞那一片水墨丹青的野趣。楠溪江兩岸連同淺山深坳,居民點和風景區斷難截然分開,不僅旅遊設施,而且居民新建改建的房屋也擺在一盤棋上;沒有理由為了「詩情畫意」,勸居民留在百年老屋、頽敗破蔽的「古民居」裡過日子,自然也不可能讓居民自建造價高昂的「仿古建築」,那麼怎麼辦?
楠溪江不但有佳山水,還有古窯址、古墓葬、古戰場,以及古橋樑、古牌坊、古民居,一筆可觀的文化遺產。拿古民居說,怕也只能重點保護其中最古老也最有特色的典型,當地已經開始這樣做了。在渡頭古窯址南,岩頭鎮北,走進「蒼坡溪門」,便是古老的李姓村寨——蒼坡村。從五代建村,到南宋時九世祖李嵩按照「文房四寶」佈局:東西長街直細如筆,稱「筆街」,指向村西狀如筆架的山巒,這筆架山是借景,村內兩方水池可算是實實在在的「硯池」,另有兩條青石擱在池邊,其中一條的一端砍斜,象徵磨過的墨,全村就是可以寫字可以畫圖可以做文章的一張紙了。
聽說小楠溪南岸的豫章村,村前迎着文筆山,也挖了一方「硯池」,文筆山的筆尖峰倒映水中,正如毫端蘸墨。這個村「一門三代五進士」,不知是托這個風水的福,還是及第後才有這構思。
像這樣保存着明清以前格局的古村落、古民居還頗有幾處,多伴有涼亭、蓮池、戲台、祠堂。蒼坡村似是最古的,八百年老樟樹為證。在這裡借「水月堂」設民俗陳列,有容易傳世的石臼石鎖,還有舊時的床、轎、紡車布機以及農具;器用之中我最感興趣的是一件竹編對襟上衣,每一方格小於指甲,工藝極細;又透又露,設想暑天衣此,如倚修竹,當清涼無汗。另有一紅色拙實木盆,旁出一鵝頸彎彎,正好在臂上,說是婦女下河洗衣裳所攜,既實用又富情趣。
此地河溪鵝不多見,鵝盆補此不足,它體現了不弄筆墨紙硯的人在日常生活中殘存的一點「古意」。
清華大學建築系汪國瑜教授,說起此間三個古村寨裡新蓋的房子,無論哪一座,都沒有老的好看。「在風景區蓋房子,特別要注意樣式,要和風景協調;因為新房本身也成為風景。」如何兼顧環境景觀與居民生活,存古與懷新,文化與經濟,——這就是千古謐靜的楠溪江,在過去與未來交會之際,給今人出了個不那麼好做文章的題目。
1991年
11月 ·
185· 巴黎朝聖——歐洲隨想錄之九從維熙
從維熙
1933~,河北玉田人,作家。著有《大牆下的紅玉蘭》、《北國草》、《走向混沌》、《歐行書簡》等作品。
巴黎是我歐洲之行的第三站。
在此之前我在聯邦德國的綠茵上穿行,並順訪了音樂之鄉的奧地利。七月八日乘車抵巴黎,九日清晨就迫不及待去朝拜雨果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