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頁
街道那麼窄,結果站在最前線上的特派員同四十多個青年學生與農民,便皆在城門邊犧牲了。其餘農民一看情形不對,拋下農具四散嚇跑了。那個特派員的身體,於是被兵士用刺刀釘在城門木板上,示眾三天,三天過後,便拋入屈原所稱讚的清流裡餵魚吃了。幾年來本地人派捐拉亻夫,在應付差役中把日子混過去,大致把這件事也慢慢的忘掉了。
桃源小船載客載到沅州府,把客人行李扛上岸,討得酒錢回船時,這些水手必乘興過皮匠街走走。那地方同桃源的後江差不多,住下不少經營最古職業的人物。地方既非商埠,價錢可公道一些。花四百錢關一次門,上船時還可以得一包黃油油的上淨絲煙,那是十年前的規矩。
照目前百物昂貴情形想來,一切當然已不同了,出錢的花費也許得多一點,收錢的待客也許早已改用美麗牌代替上淨絲了。
或有人在皮匠街驀見水手,對水手發問:「弄船的,『肥水不落外人田』,家裡有的你讓別人用,用別人的你還得花錢,上算嗎?」
那水手一定會拍着腰間麂皮抱兜,笑咪咪的回答說:「大爺,『羊毛出在羊身上』,這錢不是我桃源人的錢,上算的。」
他回答的只是後半截,前半截卻不必提。本人正在沅州,離桃源遠過八百里,桃源那一個他管不着。
便因為這點哲學,水手們的生活,比起風雅人來似乎灑脫多了。若說話不犯忌諱,無人疑心我袒護××階級,我還想說他們的行為,比起風雅人來也實在道德的多。 ·
147· 巴東三峽——入蜀散記之一劉大傑
劉大傑
1904~1977,湖南嶽陽人,學者、作家、翻譯家。著有長篇小說《三兒苦學記》,學術論著《中國文學發展史》,譯作《雪萊詩選》等。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啼三聲淚沾裳」,猴子現在雖說看不見了,三峽中山水的險惡形勢,我想同往日是沒有什麼不同的。在綠楊城郭桃杏林中的江南住慣了的人,一旦走到這種地方來,不知道要生出一種什麼樣的驚異的情感。好比我自己,兩眼凝望着那些刀劍削成一般的山崖,怒吼着的江水,自然而然地生出來一種宗教的感情,只有讚歎,只有恐怖。萬一那山頂上崩下一塊石頭來,或是船身觸着石灘的時候,那不就完了嗎?到了這種地方,無論一個什麼人,總沒有不感到自己是過于渺小,自然界是過于奇偉的。
船身從宜昌上駛,不到一刻鐘,山就高起來,綿延不斷,一直到重慶。在這一千多里的長途中,以三峽的形勢為最險惡。在三峽中,又以巫峽為最長,山最高,江最曲折,灘流最急,形勢最有變化。船在三峽中,要走一整天,初次入川的客人,都緊張地站在船邊上看,茶房叫吃飯也沒有人理,我自己早就準備了幾塊麵包,幾枝煙,一支蜀游指南,坐在船邊的靠椅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個飽。
開始是西陵峽,約長一百二十里,共分四段。第一段是黃貓峽,山雖高,然不甚險,江水雖急,然不甚狹。三游洞在焉。三游洞者何?唐白居易兄弟和元微之,宋歐陽修和蘇東坡兄弟,都到此地遊歷過,所以有前三游後三游之稱。
可惜船過下牢溪時,不能停泊,只能從崖縫裡隱約地望望而已。
第二段是燈影峽。江北的山雖是險峻,都乾枯無味。江南的山,玲瓏秀麗,樹木亦青蔥可愛。黃牛峽黃陵廟在焉。
古語有「朝發黃牛暮見黃牛」之語,現在並不覺得如何危險。不過南沱至美人沱一段,石灘較多,江流較急而已。在這一段,我最愛黃陵廟。在南岸一座低平的山上,建立一個小小的古廟,前面枕江,三面圍繞着幾百株濃綠的樹木,最難得的,是在三峽中絶不容易見到的幾十株瀟灑的竹子,石崖上還倒懸着不少的紅色紫色的花。
廟的顏色和形式,同那裡的山水,非常調和,很濃厚的帶著江南的風味,裊裊不斷的青煙,悠悠的鐘聲,好像自己是在西湖或是在揚州的樣子,先前的緊張的情緒,現在突然變為很輕鬆很悠閒的了,船過黃陵廟的時候,我有兩句即景的詩。「黃陵廟下江南味,也有垂楊也有花。」不過這情景也很短促,不到兩三分鐘,船就駛入西陵峽的第三段了。
第三段是空冷峽,山形水勢,突然險峻起來,尤以牛肝馬肺峽一處最可怕。兩旁的山,像刀劍削成似的,橫在江中,成一個極曲折極窄的門,船身得慢慢地從那門中轉折過去。在江北那一面作為門的山崖上,懸着兩塊石頭,一塊像牛肝,一塊像馬肺。牛肝今日猶存,馬肺已被外國人用槍打壞了。
在陸放翁的《入蜀記》裡,寫作馬肝峽,想是一時的錯誤。在離牛肝馬肺不遠,有一個極險的空冷灘。水從高的石灘上倒注下來,而形勢極可怕。上水船在這裡都必得特別小心。
今年上半年,有三隻小輪船都在這裡沉了。他們行船的人有一句諺語,「青灘葉灘不算灘,空冷才是鬼門關」,那情形也就可想而知了。想著往日的木船,真不知道如何走得過去的。
第四段是米倉峽,又名兵書寶劍峽,距離雖是不長,水勢雖沒有從前那麼急,在山崖方面,卻更加高峻。出了峽,山便低平,有一個小口,那便是有名的王昭君浣裝的地方,叫做香溪。昭君村離此四十幾里,在秭歸縣東北。杜工部的「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要親自到這地方,才可以領略到前人用字之妙。
一個赴字,把那裡的山勢真是寫活了。那裡的山峰,高的高,矮的矮,一層一層地就像無數匹的馬在奔駛的樣子。所謂赴荊門,那形勢是一點也不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