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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人人都說這公園裡的梅花是一個大觀,當然我應該被說服了。好在距離梅花的季節也不遠了,關於那時候的景色,我必須等親自經驗過後才敢描寫。不過,使我奇怪的是,本地人彷彿並不看重他們的梅花。他們的觀念跟我們不同。
我們在一提起梅樹的時候,首先就想到梅花,或者更從「疏影橫斜水清淺」這詩句,連想到林和靖,孤山,放鶴亭,等等;而他們所想到的卻是梅子。我們直覺地把慄與柿當作果樹,而把梅當作花樹。他們卻把這三者一例看待。我想,即使柿與慄都能長出美艷的花來,也不至于改變了他們的觀念。
因為花與他們的生活沒有關係。一個摘柿子的婦人曾經對我說,明年是梅子的熟年,市上將有很好的糖霜梅和鹽梅。她並且邀我明年去買她的梅子,但是她始終沒有邀我在新年裡去看梅花。多麼現實的老百姓啊!
1941年秋
選自《待旦錄》,
1947年
5月初版,上海懷正文化社 ·
560· 說夢臧克家
臧克家
1905~2004,山東諸城人,詩人。著有詩集《烙印》、《罪惡的黑手》、《泥土的歌》,短篇小說集《掛紅》,散文集《臧克家抒情散文選》等。
大自然給人以生命,賜予陰陽。陽,是白晝,光天化日,人們得以從事各種活動。陰,是黑夜,使人睡眠,但實際上,身已着床,即入酣甜之鄉者少,而被夢騷擾的時候卻甚多。夜,是一塊肥沃的黑土,夢的花朵盛開,紅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藍色的。
有的,惹人眉飛色舞;有的,夢迴而宿淚仍在;有的身墜懸崖,一睜眼,死裡得生而心跳未已;有的身在富貴榮華之中,覺後陡然成空。夢,是個千變萬化、離奇古怪、神妙莫測的幻境,其實,它紮根于生活現實。俗話說:「夢是心頭想」一言中的。
古人說:至人無夢。因為他物我兩忘。有的高僧,面壁十年,心如古井之水。這種心高碧霄,決絶物慾的境界,不用說蕓蕓眾生,即使聖哲也難以達到。
名震百代的大人物周武王也做夢。據說他父親周文王問他:「汝何夢矣?」他回答:「夢帝與我九齡。」意思是說,他可以活到九十歲,文王應該活到一百歲,父親讓給三歲,文王活到九十七歲,武王活到九十三歲。黃山谷的神宗皇帝輓詞中有「憂勤損夢齡」之句,因此,「夢齡」與「損夢齡」都成了有名的典故。
孔子,是「大聖」,他很崇拜周公,恨生不同時,時常在夢中見到他,足見傾心。孔子到了晚年,夢見他崇敬的對象的時候少了,感慨地自思自嘆:「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
莊周化蝶的故事,富於神秘色彩,百代流傳,雅俗共賞。莊子把這個夢描繪得美妙動人,但是他的這個夢,是真是假?《莊子》名著多系寓言,想是他借夢的生動形象,以寓他的「齊物論」,談「喪我」、「物化」的哲學思想的。但,他說是夢,就算夢話吧。
從聖人、哲人之夢再說說詩人、詞家之夢。
蘇東坡有篇記夢的名詞作,調寄《江城子》,並有小序:「乙卯正月二十日記夢。」這首詞寫於密州太守任上,記亡妻王弗十年祭時。東坡政治上失意,心情蒼涼,追念愛侶,也自訴苦衷,回顧往事,生死兩傷。生者,「塵滿面,鬢如霜」,「無處話淒涼」;夢中的死者則「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
情真意切,讀之如何不淚垂?
我極喜歡清代著名詩人黃仲則的《兩當軒集》,其中有夢中悼亡名句:「銜恨願為天上月,年年猶得向郎圓。」我中年讀了,永不忘懷,心淒然而動,愁腸為之百轉。恩愛的青春愛侶,忽焉而逝,這是人間最令人悲痛的恨事。這兩個名句充滿了傷心哀怨,但蘊藉婉轉,所以感人至深。
這名句,明明出於詩人之手,可是,他在小序中,卻這麼說:「余妻素不工詩,不知何以得此耶。」說它出於亡妻心魂,這樣一來,詩人的悲傷之情更濃,感人的力量也就更強烈了。
三說現代作家之夢。
首先是從魯迅先生開始。
最近讀了許廣平的《最後的一天》,是寫魯迅先生病逝前夕的情況的,寫得真實詳細。病人受難以忍耐的折磨,雙手緊握的死別之痛,讀了令人心顫!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他說出一個夢:『他走出去,看見兩旁埋伏着兩個人,打算給他攻擊,他想:你們要當着我生病的時候攻擊我嗎?不要緊!我身邊還有匕首呢,投出去,擲在敵人身上。』」
魯迅先生是偉大的戰士,終其一生,在形形色色的敵人打擊、高壓、追捕的情況下,以牙還牙,挺立如山,即使在病中做夢,還與敵人戰鬥。何等氣概,何等精神,它動人,更能勵人!
無獨有偶,魯迅先生的朋友曹靖華同志也有個為人熟知的夢中鬥特務的故事。靖華同志有夢遊症,有一夜,在夢中他與一個特務奮力搏鬥,猛地一下子,身子從床上摔到地下,他這才醒了過來。
說古道今,最後,做一條小尾巴,說說我自己。
我到了晚年,愛憶往事,關注現實,胸懷世界,繫念之情,如絲如縷,因而夢多。夜裡,應該好好休息,實際上,是在亂夢的糾纏之中。驚險的多,舒心的極少。我書柜上貼著兩聯字,是我從報刊上抄下來的:「酒常知節狂言少,心不能清亂夢多。
」第一句與我無關,我滴酒不入;第二句好似專為我而作的。一個「亂」字,寫活了我的夢境,也道出了我的心魂。我夜間做夢,午睡也做夢。夢的主題是追念黃泉之友,抹煞了生死界限,對坐言歡,雙眼一睜,情淒心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