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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蒂文生作過一篇《徒步旅行》,說得津津有味;往常我讀它,也只是用了文學的眼光,就好像讀他的《騎驢旅行》那樣。一直到後來,在文學傳記中知道了史氏自己是曾經嘗過徒步旅行的苦楚的,是曾經在美國西部——這地方離開蘇格蘭,他的故鄉,是多麼遠!——步行了多時,終於倒在地上,累的還是餓的呢,我記不清楚了,幸虧有人走過,將他救了轉來的,到了這時候我回想起來他的那篇《徒步旅行》,那篇文筆如彼輕靈的小品文,我便十分親切的感覺到,好的文學確是痛苦的結晶品;我又肅敬的感覺到,史氏身受到人生的痛苦而不容許這種醜惡的痛苦侵入他的文字之中,實在不愧為一個偉大的客觀的藝術家,那「為藝術而藝術」的一句話,史氏確是可以當之而無愧。
史氏又有一篇短篇小說,「Providence and the Guitar,」裡面描寫一個富有波希米亞性的歌者的浪游,那篇短篇小說的性質又與上引的《徒步旅行》不同,那是《吉訶德先生》的一幅縮影,與孟代
Catulle Mendes的Je m’en vais Par les chemins,li-re-lin一首歌詞的境地倒是類似。孟氏的這首歌詞說一個詩人浪游于原野之上,布袋裏有一塊白麵包,口袋裏有三個銅錢,——心坎裡有他的愛友,——等到白麵包與銅錢都被手給撈去了的時候,他邀請這個手把他的口袋也一齊撈去,因為他在心坎裡依然存得有他的愛友。這是中古時代行吟詩人Troubadour的派頭;沒有中古時代,便容不了這些行吟詩人,連危用
villon都嫌生遲了時代,何況孟氏。這個,我們只能認它作孟氏的取其快意的寄寓之詞罷了。
就那個由浪游者改行作了詩人的岱維士
WH.Davies說來,徒步旅行實在是他的拿手——雖說能以偷車的時候,他也樂得偷車。據他的《自傳》所說,徒步旅行有兩種苦處,狗與雨。他的《自傳》那篇誠實的毫不浮誇的記載,只是很簡單的一筆便將狗這一層苦處帶過去了;不知道他是怕狗的呢,還是他作過對不住狗這一族的事,——至少,我們可以想像得出,狗的多事未嘗不是為了主人,這個,就一個同情心最開闊的詩人說來,岱氏是應當已經寬恕了的;不過,在當時,肚裡空着,身上凍着,腿上酸着,羞辱在他的心上,臉上,再還要加上那一陣吠聲,緊追在背後提醒着他,如今是處在怎樣的一種景況之內,這個,便無論一個人的容量有多麼大,岱氏想必也是不能不介然于懷的。關於雨這一層苦處,岱氏說得很詳盡;這個雨並非「潤物細無聲」的那種毛毛雨,(其實說來,並不一定要它有聲,只要它潤了一天一夜,徒步旅行者便要在身上,心上沉重許多斤了。
)這個雨也並非「花落知多少」的那種隔岸觀火的家居者的閒情逸致的雨,它不是一幅畫中的風景,它是一種宇宙中的實體,濡濕的,寒冷的,泥濘的。那連三接四的梅雨,就家居者看來,都是十分煩悶,惹厭,有耽誤他們的許多事務,敗興他們的各種娛樂;何況是在沒遮攔的荒野中,那雨向你的身上,向你的沒有穿著雨衣的身上灑來,浸入,路旁雖說有漾出火光的房屋,但是那兩扇門向了你緊閉着,好像一張方口啞笑的向了你在張大,深刻化你的孤單,寒冷的感覺,這時候的雨是怎麼一種滋味,你總也可以想像得出罷:不然,你可以去讀岱氏的《自傳》,去咀嚼杜甫的「布衾多年冷似鐵,嬌兒惡臥踏裡裂;長夜沾濕何由徹!」那三句詩;再不然,你可以犧牲了安逸的家居,去作一個毫無準備的徒步旅行者。
杜甫也是一個迫於無奈的徒步旅行者;只要看他的「芒鞋見天子,脫袖露兩肘」這寥寥十個字,我們便可以想像得出,他是步行了多少的時日,在途中與多少的困苦摩肩而過,以致兩隻衣袖都爛脫了,我們更可以想像開去,他穿著一雙草鞋,多半是破的,去朝見皇帝于宮廷之上,在許多衣冠整肅的官吏當中,那是,就他自己說來,夠多麼可慘的一種境況:那是,就俗人說來,多麼叫人齒冷的一種境況……至所謂「相見驚老醜」他還只曾說到他的「所親」呢。
我記得有一次坐火車經過黃河鐵橋,正在一座一座的數計着鐵欄的時候,看見一個老年的徒步旅行者站在橋的邊沿,穿著破舊的還沒有脫袖的短襖,背着一把雨傘,傘柄上吊着一個包袱;我當時心上所泛起的只是一種遼遠的感覺,以及一種自己增加了坐火車的舒適的感覺……人類的囿于自我的根性呀!像我這樣一個從事于文學的人尚且如此,旁人還能加以責備麼?現在我所惟一引以自慰的,便是我還不曾墮落到那種嘲笑他們那般徒步旅行者的田地;杜甫的詩的沉痛,我當時雖是不能體味到,至少,我還沒有嘲笑,我還沒有自絶于這種體味。淡漠還算得是人之常情;敵視便是鄙俗了。
西方的徒步旅行者,我是說的那種迫於無奈的,我不知道他們是怎麼一種行頭,雖說吉卜西的描寫與他們的插圖我是看見過的,大概就是那般在街上賣毯子的俄國人的裝束,就那般瑟縮在輪船的甲板上的外國人的裝束想像開去,我們也可以捉摸到一二了……這許多漂泊的異鄉人內,不知道也有多少《哀王孫》的詩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