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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 28 / 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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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代散文(閑情記趣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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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讀:

這山上的鐘聲是晝夜不間歇的,平均五分鐘時一次。打鐘的和尚獨自在鐘頭上住着,據說他已經不間歇的打了十一年鐘,他的願心是打到他不能動彈的那天。鐘樓上供着菩薩,打鐘人在大鐘的一邊安着他的「座」,他每晚是坐著安神的,一隻手輓着鐘槌的一頭,從長期的習慣,不叫睡眠耽誤他的職司。「這和尚」,我自忖,「一定是有道理的!和尚是沒道理的多:方纔那知客僧想把七竅蒙充六根,怎麼算總多了一個鼻孔或是耳孔;那方丈師的談吐裡不少某督軍與某省長的點綴;那管半山亭的和尚更是貪嗔的化身,無端摔破了兩個無辜的茶碗。

但這打鐘和尚,他一定不是庸流不能不去看看!」他的年歲在五十開外,出家有二十幾年,這鐘樓,不錯,是他管的,這鐘是他打的說著他就過去撞了一下,他每晚,也不錯,是坐著安神的,但此外,可憐,我的俗眼竟看不出什麼異樣。他拂拭着神龕,神坐,拜墊,換上香燭掇一盂水,洗一把青菜,捻一把米,擦乾了手接受香客的佈施,又轉身去撞一聲鐘。他臉上看不出修行的清癯,卻沒有失眠的倦態,倒是滿滿的不時有笑容的展露;念什麼經;不,就念阿彌陀佛,他竟許是不認識字的。「那一帶是什麼山,叫什麼,和尚?」


  

「這裡是天目山,」他說,「我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帶的,」我手點着問。「我不知道。」他回答。

山上另有一個和尚,他住在更上去昭明太子讀書檯的舊址,蓋着幾間屋,供着佛像,也歸廟管的。叫作茅棚,但這不比得普陀山上的真茅棚,那看了怕人的,坐著或是偎着修行的和尚沒一個不是鵠形鳩面,鬼似的東西。他們不開口的多,你愛佈施什麼就放在他跟前的簍子或是盤子裡,他們怎麼也不睜眼,不出聲,隨你給的是金條或是鐵條。人說得更奇了。

有的半年沒有吃過東西,不曾挪過窩,可還是沒有死,就這冥冥的坐著。他們大約離成佛不遠了,單看他們的臉色,就比石片泥土不差什麼,一樣這黑刺刺,死僵僵的。

「內中有幾個,」香客們說,「已經成了活佛,我們的祖母早三十年來就看見他們這樣坐著的!」

但天目山的茅棚以及茅棚裡的和尚,卻沒有那樣的浪漫出奇。茅棚是儘夠蔽風雨的屋子,修道的也是活鮮鮮的人,雖則他並不因此減卻他給我們的趣味。他是一個高身材、黑面目,行動遲緩的中年人;他出家將近十年,三年前坐過禪關,現在這山上茅棚裡來修行;他在俗家時是個商人,家中有父母兄弟姊妹,也許還有自身的妻子;他不曾明說他中年出家的緣由。他只說「俗業太重了,還是出家從佛的好。

」但從他沉着的語音與持重的神態中可以覺出他不僅是曾經在人事上受過磨折,並且是在思想上能分清黑白的人。他的口,他的眼,都泄漏着他內裡強自抑制,魔與佛交斗的痕跡;說他是放過火殺過人的懺悔者,可信;說他是個回頭的浪子,也可言。他不比那鐘樓上人的不着顏色,不露曲折:他分明是色的世界裡逃來的一個囚犯。三年的禪關,三年的草棚,還不曾壓倒,不曾滅淨,他肉身的烈火。

「俗業太重了,不如出家從佛的好;」這話裡豈不顫慄着一往懺悔的深心?我覺着好奇;我怎麼能得知他深夜趺坐時意念的究竟?

佛于大眾中,說我嘗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所說,惱亂我心耶。

但這也許看太奧了。我們承受西洋人生觀洗禮的,容易把做人看太積極,入世的要求太猛烈,太不肯退讓,把住這熱虎虎的一個身子一個心放進生活的軋床去,不叫他留存半點汁水回去;非到山窮水盡的時候,決不肯認輸,退後,收下旗幟;並且即使承認了絶望的表示,他往往直接向生存本體的取決,不來半不闌珊的收回了步子向後退:寧可自殺,乾脆的生命的斷絶,不來出家,那是生命的否認。不錯,西洋人也有出家做和尚做尼姑的,例如亞佩臘與愛洛綺絲,但在他們是情感方面的轉變,原來對人的愛移作對上帝的愛,這知感的自體與它的活動依舊不含糊的在着;在東方人,這出家是求情感的消滅,皈依佛法或道法,目的在自我一切痕跡的解脫。再說,這出家或出世的觀念的老家,是印度不是中國,是跟着佛教來的;印度可以會發生這類思想,學者們自有種種哲理上乃至物理上的解釋,也盡有趣味的。


  
中國何以能容留這類思想,並且在實際上出家做尼僧的今天不比以前少我新近一個朋友差一點做了小和尚!這問題正值得研究,因為這分明不僅僅是個知識乃至意識的淺深問題,也許這情形盡有極有趣味的解釋的可能,我見聞淺,不知道我們的學者怎樣想法,我願意領教。

十五年九月 ·522·   看花朱自清

朱自清18981948,浙江紹興人,散文家、學者。著有散文集《背影》、《歐遊雜記》,長詩《毀滅》,學術論著《經典常談》、《詩言志辨》等。

生長在大江北岸一個城市裡,那兒的園林本是著名的,但近來卻很少;似乎自幼就不曾聽見過「我們今天看花去」一類話,可見花事是不盛的。有些愛花的人,大都只是將花栽在盆裡,一盆盆擱在架上;架子橫放在院子裡。院子照例是小小的,只夠放下一個架子;架上至多擱二十多盆花罷了。有時院子裡依牆築起一座「花台」,台上種一株開花的樹;也有在院子裡地上種的。

但這只是普通的點綴,不算是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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