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頁
游西溪,本來是以松木場下船,帶了酒盒行廚,慢慢兒地向西搖去為正宗。像我們那麼高坐了汽車,飛鳴而過古蕩,東嶽,一個鐘頭要走百來里路的旅客,終於是難度的俗物,但是俗物也是俗益,你若坐在汽車座裡,引頸而向西向北一望,直到湖州,只見一派空明,遙蓋在淡綠成陰的斜平海上;這中間不見水,不見山,當然也不見人,只是渺渺茫茫,青青綠綠,遠無岸,近亦無田園村落的一個大斜坡,過泰亭山後,一直到留下為止的那一條沿山大道上的景色,好處就在這裡,尤其是當微雨朦朧,江南草長的春或秋的半中間。
從留下下船,迴環曲折,一路向西向北,只在蘆花淺水裡打圈圈;圓橋茅舍,桑樹蓼花,是本地的風光,還不足道;最古怪的,是剩在背後的一帶湖上的青山,不知不覺,忽而又會得移上你的面前來,和你點一點頭,又匆匆的別了。
搖船的少女,也總好算是西溪一景;一個站在船尾把搖櫓,一個坐在船頭上使槳,身體一伸一俯,一往一來,和櫓聲的咿呀,小波的起落,湊合成一大又圓又曲的進行軟調:遊人到此,自然會想起瘦西湖邊,竹西歌吹的閒情,而源寧昨天在漪園月下老人祠裡求得的那枝靈簽,彷彿是完全的應了,籤詩的語文,是《鄘風·桑中》章末後的三句,叫作「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關我乎淇之上矣」。
此後便到了交蘆庵,上了彈指樓,因為是在雨裡,帶水拖泥,終於也感不到什麼的大趣,但這一天向晚回來,在湖濱酒樓上放談之下,源寧卻一本正經地說:「今天的西溪,卻比昨日的西湖,要好三倍。」
前天星期假日,日暖風和,並且在報上也曾看到了蘆花怒放的消息;午後日斜,老龍夫婦,又來約去西溪,去的時候,太晚了一點,所以只在秋雪庵的彈指樓上,消磨了半日之半。一片斜陽,反照在蘆花淺渚的高頭,花也並末怒放,樹葉也不曾凋落,原不見秋,更不見雪,只是一味的浩蕩,飄飄然,渾渾然,洞貫了我的腸腑,老僧無相,燒了面,泡了茶,更送來了酒,末後還拿出了紙和墨,我們看看日影下的北高峰,看看庵旁邊的蘆花蕩,就問無相,花要幾時才能全白?老僧操着緩慢的楚國口間,微笑着說:「總要以陰曆十月的中間;若有月亮,更為出色。」說後,還提出了一個交換的條件,要我們到那時候,再去一玩,他當預備些精饌相待,聊當作潤筆,可是今天的字,卻非寫不可,老龍寫了「一劍橫飛破六合,萬家憔悴哭三吳。」的十四個字,我也附和着抄了一副不知在那裡見過的聯語:「春夢有時來枕畔,夕陽依舊上簾鈎。
」
喝得酒醉醺醺,走下樓來,小河裡起了晚煙,船中間滿載了黑暗,龍婦又逸興遄飛,不知上那裡去摸出一枝洞簫來吹着。「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余間裊裊,不絶如縷」,倒真有點像是七月既望,和東坡在赤壁的夜遊。
一九三五年十月廿二日 ·
521· 天目山中筆記徐志摩
徐志摩
1896~1931,浙江海寧人,詩人。著有詩集《志摩的詩》、《猛虎集》,散文集《落葉》、《巴黎的鱗爪》,短篇小說集《輪盤》等。佛于大眾中,說我嘗作佛。聞如是法音,疑悔悉已除。
初聞佛所說,心中大驚疑。將非魔作佛,惱亂我心耶。——蓮華經譬喻品
山中不定是清靜。廟宇在參天的大木中間藏着,早晚間有的是風,松有松聲,竹有竹韻,鳴的禽,叫的蟲子,閣上的大鐘,殿上的木魚,廟身的左邊右邊都安着接泉水的粗毛竹管,這就是天然的笙簫,時緩時急的參和着天空地上種種的鳴籟。靜是不靜的;但山中的聲響,不論是泥土裡的蚯蚓叫或是橋夫們深夜裡「唱寶」的異調,自有一種各別處:它來得純粹,來得清亮,來得透澈,冰水似的沁入你的脾肺;正如你在泉水裡洗濯過後覺得清白些,這些山籟,雖則一樣是音響,也分明有洗淨的功能。
夜間這些清籟搖着你入夢,清早上你也從這些清籟的懷抱中甦醒。
山居是福,山上有樓住更是修得來的。我們的樓窗開處是一片蓊蔥的林海,林海外更有雲海!日的光,月的光,星的光:全是你的。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接受自然的變幻;從這三尺方的窗戶你散放你情感的變幻。自在;滿足。
今早夢迴時睜眼見滿帳的霞光。鳥雀們在讚美;我也加入一份。它們的是清越的歌唱,我的是潛深一度的沉默。
鐘樓中飛下一聲宏鐘,空山在音波的磅礴中震盪。這一聲鐘激起了我的思潮。不,潮字太誇;說思流罷。耶教人說阿門,印度教人說「歐姆」
OM,與這鐘聲的嗡嗡,同是從撮口外攝到闔口內包的一個無限的波動:分明是外擴,卻又是內潛;一切在它的周緣,卻又在它的中心:同時是皮又是核,是軸亦復是廓。
「這偉大奧妙的」
OM使人感到動,又感到靜;從靜中見動,又從動中見靜。從安住到飛翔,又從飛翔回覆安住;從實在境界超入妙空,又從妙空化生實在:
「聞佛柔軟音,深遠甚微妙。」
多奇異的力量!多奧妙的啟示!包容一切衝突性的現象,擴大剎那間的視域,這單純的音響,於我是一種智靈的洗淨。花開,花落,天外的流星與田畦間的飛黃,上綰雲天的青松,下臨絶海的巉岩,男女的愛,珠寶的光,火山的熔液:一嬰兒在它的搖籃中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