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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書·契苾何力傳》:「龍翔中司稼少卿梁脩仁新作大明宮,植白楊于庭,示何力曰,此木易成,不數年可茂。何力不答,但誦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之句,脩仁驚悟,更植以桐。」
這樣看來,似乎大家對於白楊都沒有什樣好感。為什麼呢?這個理由我不大說得清楚,或者因為它老是籟籟的動的緣故罷。聽說蘇格蘭地方有一種傳說,耶穌受難時所用的十字架是用白楊木做的,所以白楊自此以後就永遠在發抖,大約是知道自己的罪孽深重。但是做釘的鐵卻似乎不曾因此有什麼罪,黑鐵這件東西在法術上還總有點位置的,不知何以這樣地有幸有不幸。
但吾鄉結婚時忌見鐵,凡門窗上鉸鏈等悉用紅紙糊蓋,又似別有緣故。我承認白楊種在墟墓間的確很好看,然而種在齋前又何嘗不好,它那瑟瑟的響聲第一有意思。我在前面的院子裡種了一棵,每逢夏秋有客來齋夜話的時候,忽聞淅瀝聲,多疑是雨下,推戶出視,這是別種樹所沒有的佳處。梁少卿怕白楊的蕭蕭改種梧桐。
其實梧桐也何嘗一定吉祥,假如要講迷信的話,吾鄉有一句俗諺云,「梧桐大如鬥,主人搬家走」,所以就是別莊花園裡也很少種梧桐的。這實在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梧桐的枝幹和葉子真好看,且不提那一葉落知天下秋的興趣了。
十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于北平殿藥廬。
1930年
12月作,選自《看雲集》 ·
504· 苦雨周作人
周作人
1885~1967,浙江紹興人,現代作家。著有散文集《自己的園地》、《雨天的書》、《苦茶隨筆》等。伏園兄:
北京近日多雨,你在長安道上不知也遇到否,想必能增你旅行的許多佳趣。雨中旅行不一定是很愉快的,我以前在杭滬車上時常遇雨,每感困難,所以我于火車的雨不能感到什麼興味,但臥在烏篷船裡,靜聽打篷的雨聲,加上欸乃的櫓聲以及「靠塘來,靠下去」的呼聲,卻是一種夢似的詩境。倘若更大膽一點,仰臥在腳劃小船內,冒雨夜行,更顯出水鄉住民的風趣,雖然較為危險,一不小心,拙劣地轉一個身,便要使船底朝大。二十多年前往東浦弔先父的保姆之喪,歸途遇暴風雨,一葉扁舟在白鵝似的波浪中間滾過大樹港,危險極也愉快極了。
我大約還有好些「為魚」時候——至少也是斷髮文身時候的脾氣,對於水頗感到親近,不過北京的泥塘似的許多「海」實在不很滿意,這樣的水沒有也並不怎麼可惜。你往「陝半天」去似乎要走好兩天的準沙漠路,在那時候倘若遇見風雨,大約是很舒服的,遙想你胡坐騾車中,在大漠之上,大雨之下,喝着四打之內的汽水,悠然進行,可以算是「不亦快哉」之一。但這只是我的空想,如詩人的理想一樣的靠不住,或者你在騾車中遇雨,很感困難,正在叫苦連天也未可知,這須等你回京後問你再說了。
我住在北京,遇見這幾天的雨,卻叫我十分難過。北京向來少雨,所以不但雨具不很完全,便是家屋構造,于防雨亦欠周密。除了真正富翁以外,很少用實垛磚牆,大抵只用泥牆抹灰敷衍了事。近來天氣轉變,南方酷寒而北方淫雨,因此兩方面的建築上都露出缺陷。
一星期前的雨把後園的西牆淋坍,第二天就有「樑上君子」來摸索北房的鐵絲窗,從次日起趕緊邀了七八位匠人,費兩天工夫,從頭改築,已經成功十分八九,總算可以高枕而臥,前夜的雨卻又將門口的南牆衝倒二三丈之惜。這回受驚的可不是我了,乃是川島君「佢們」倆,因為「樑上君子」如再見光顧,一定是去躲在「佢們」的窗下竊聽的了。為消除「佢們」的不安起見,一等大氣晴正,急須大舉地修築,希望日子不至于很久,這幾天只好暫時拜託川島君的老弟費神代為警護罷了。
前天十足下了一夜的雨,使我夜裡不知醒了幾遍。北京除了偶然有人高興放幾個爆仗以外,夜裡總還安靜,那樣嘩喇嘩喇的雨聲在我的耳朵已經不很聽慣,所以時常被它驚醒,就是睡着也彷彿覺得耳邊粘着麵條似的東西,睡的很不痛快。還有一層,前天晚間據小孩們報告,前面院子裡的積水已經離台階不及一寸,夜裡聽著雨聲,心裡糊裡糊塗地總是想水已上了台階,浸入西邊的書房裡了。好容易到了早上五點鐘,赤腳撐傘,跑到西屋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水浸滿了全屋,約有一寸深淺,這才嘆了一口氣,覺得放心了,倘若這樣興高采烈地跑去,一看卻沒有水,恐怕那時反覺得失望,沒有現在那樣的滿足也說不定。
幸而書籍都沒有濕,雖然是沒有什麼價值的東西,但是濕成一餅一餅的紙糕,也很是不愉快。現今水雖已退,還留一種漲過大水後的普通的臭味,固然不能留客坐談,就是自己也不能在那裡寫字,所以這封信是在裏邊炕桌上寫的。
這回的大雨,只有兩種人最喜歡。第一是小孩們。他們喜歡水,卻極不容易得到,現在看見院子裡成了河,便成群結隊的去「淌河」去。赤了足伸到水裡去,實在很有點冷,但是他們不怕,下到水裡還不肯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