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晉名士們的焦灼掙扎,開拓了中國知識分子自在而又自為的一方心靈秘土,文明的成果就是從這方心靈秘土中蓬勃地生長出來的。以後各個門類的千年傳代,也都與此有關。但是,當文明的成果逐代繁衍之後,當年精神開拓者們的奇異形象卻難以復見。嵇康、阮籍他們在後代眼中越來越顯得陌生和乖戾,陌生得像非人,乖戾得像神怪。
有過他們是,中國文化的幸運,失落他們,是中國文化的遺憾。
一切都難於彌補了。
我想,時至今日,我們勉強能對他們說的親近話只有一句當代熟語:不在乎天長地久,只在乎曾經擁有。
我們,曾經擁有!
——寫作此文,與嵇康彈完《廣陵散》而赴死的日子同樣是炎熱的八月,其間相隔一千七百三十二年。
黑色的光亮
余秋雨
一
諸子百家中,有兩個「子」,我有點躲避。
第一個是莊子。我是二十歲的時候遇到他的,當時我正遭受家破人亡、衣食無着的大災難,不知如何生活下去。一個同學悄悄告訴我,他父親九年前(也就是一九五七年)遭災時要全家讀莊子。這個暗示讓我進入了一個驚人的閲讀過程。
我漸漸懂了,面對災難,不能用災難語法。另有一種語法,直通精神自由的詩化境界。由此開始,我的生命狀態不再一樣,每次讀莊子的《秋水》、《逍遙游》、《齊物論》、《天下》等篇章,就像在看一張張與我有關的心電圖。對於這樣一個過于親近的先哲,我難於進行冷靜、公正的評述,因此只能有所躲避。
第二個是韓非子,或者說是法家。躲避它的理由不是過于親近,而是過于熟識。權、術、勢,從過去到現在都緊緊地包裹着中國社會。本來它也是有大氣象的,冷峻地塑造了一個大國的基本管治格局。
但是,越到後來越成為一種普遍的制勝權謀,滲透到從朝廷到鄉邑的一切社會結構之中,滲透到很多中國人的思維之內。直到今天,不管是看歷史題材的電影、電視,還是聽講座、逛書店,永遠是權術、謀略,謀略、權術,一片恣肆汪洋。以至很多外國人誤以為,這就是中國歷史和中國文化的主幹。對於這樣一種越來越盛的風氣,怎麼能不有所躲避呢?
其實,這正是我們心中的兩大色塊:一塊是飄逸的湛藍色;一塊是沉鬱的金銅色。躲避前者,是怕沉醉;躲避後者,是怕迷失。
諸子百家的了不起,就在於它們被選擇成了中國人的心理色調。除了上面說的兩種,我覺得孔子是堂皇的棕黃色,近似於我們的皮膚和大地,而老子則是縹緲的灰白色,近似乎天際的雪峰和老者的鬚髮。
我還期待着一種顏色。它使其他顏色更加鮮明,又使它們獲得定力。它甚至有可能不被認為是顏色,卻是宇宙天地的始源之色。它,就是黑色。
它對我來說有點陌生,因此正是我的缺少。既然是缺少,我就沒有理由躲避它,而應該恭敬地向它靠近。
二
是他,墨子。墨,黑也。
據說,他原姓墨胎(胎在此處讀作怡),省略成墨,叫墨翟。諸子百家中,除了他,再也沒有用自己的名號來稱呼自己的學派的。你看,儒家、道家、法家、名家、陰陽家,每個學派的名稱都表達了理念和責能,只有他,乾脆利落,大大咧咧地叫墨家。黑色,既是他的理念,也是他的責能。
設想一個圖景吧,諸子百家大集會,每派都在滔滔發言,只有他,一身黑色人場,就連臉色也是黝黑的,就連露在衣服外面的手臂和腳踝也是黝黑的,他只用顏色發言。
為什麼他那麼執着于黑色呢?
這引起了近代不少學者的討論。有人說,他固守黑色,是不想掩蓋自己作為社會低層勞動者的立場。有人說,他想代表的範圍可能還要更大,包括比低層勞動者更低的奴役刑徒,因為「墨」是古代的刑罰。錢穆先生說,他要代表「苦似刑徒」的賤民階層。
有的學者因為這個黑色,斷言墨子是印度人。這件事現在知道的人不多了,而我則曾經產生過很大的好奇。胡懷琛先生在一九二八年說,古文字中,「翟」和「狄」通,墨翟就是「墨狄」,一個黑色的外國人,似乎是印度人;不僅如此,墨子學說的很多觀點,與佛學相通,而且他主張的「摩頂放踵」,就是光頭赤足的僧侶形象。太虛法師則撰文說,墨子的學說不像是佛教,更像是婆羅門教。
這又成了墨子是印度人的證據。在這場討論中,有的學者如衛聚賢先生,把老子也一併說成是印度人。有的學者如金祖同先生,則認為墨子是阿拉伯的伊斯蘭教信徒。
非常熱閙,但證據不足。最終的證據還是一個色彩印象:黑色。當時不少中國學者對別的國家知之甚少,更不瞭解在中亞和南亞有不少是雅利安人種的後裔,並不黑。
不同意「墨子是印度人」這一觀點的學者,常常用孟子的態度來反駁。孟子在時間和空間上都離墨子很近,他很講地域觀念,連有人學了一點南方口音都會當作一件大事嚴厲批評,他又很排斥墨子的學說,如果墨子是外國人,真不知會做多少文章。但顯然,孟子沒有提出過一絲一毫有關墨子的國籍疑點。
我在仔細讀過所有的爭論文章後笑了,更加堅信:這是中國的黑色。
中國,有過一種黑色的哲學。
三
那天,他聽到一個消息,楚國要攻打宋國,正請了魯班(也就是公輸般)在為他們製造攻城用的雲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