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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的風雲,民族的仇恨,正與邪的搏擊,愛與恨的糾纏,知識的積累,感情的澆鑄,藝術的昇華,文字的錘打,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腦海,翻騰、激蕩,如地殼內岩漿的滾動鼓脹,衝擊積聚。既然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槍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腦地注入詩詞,化作詩詞。他並不想當詞人,但武途政路不通,歷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詞人之道。終於他被修煉得連嘆一口氣,也是一首好詞了。
說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個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縫裡的一棵小樹,雖然被扭曲、擠壓,成不了旗杆,卻也可成一條遒勁的龍頭枴杖,別是一種價值。但這前提,你必須是一棵樹,而不是一棵草。從「沙場秋點兵」到「天涼好個秋」;從決心為國棄疾去病,到最後掰開嚼碎,識得辛字含義,再到自號「稼軒」,同盟鷗鷺,辛棄疾走過了一個愛國志士、愛國詩人的成熟過程。
詩,是隨便什麼人就可以寫的嗎?詩人,能在歷史上留下名的詩人,是隨便什麼人都可以當的嗎?「一將成名萬骨枯」,一員武將的故事,還要多少持刀舞劍者的鮮血才能寫成。那麼,有思想光芒而又有藝術魅力的詩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時代的運動,像地球大板塊的衝撞那樣,他時而被夾其間感受折磨,時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靜思考。所以積
300年北宋南宋之動盪,才產生了一個辛棄疾。
覓渡,覓渡,渡何處
梁衡
常州城裡那座不大的瞿秋白的紀念館我已經去過三次。從
第一次看到那個黑舊的房舍,我就想寫篇文章 。但是六個年頭過去了,還是沒有寫出。瞿秋白實在是一個謎,他太博大深邃,讓你看不清摸不透,無從寫起但又放不下筆。
去年我第三次訪秋白故居時正值他犧牲六十週年,地方上和北京都在籌備關於他的討論會。他就義時才三十六歲,可人們已經紀念他六十年,而且還會永遠紀唸下去。是因為他當過黨的領袖‧是因為他的文學成就‧是因為他的才氣‧是,又不全是。他短短的一生就像一幅永遠讀不完的名畫。
我第一次到紀念館是一九九○年。紀念館本是一間瞿家的舊祠堂,祠堂前原有一條河,叫覓渡河。一聽這名字我就心中一驚,覓渡,覓渡,渡在何處‧瞿秋白是以職業革命家自許的,但從這個渡口出發並沒有讓他走出一條路。「八七會議」他受命于白色恐怖之中,以一副柔弱的書生之肩,挑起了統帥全黨的重擔,發出武裝鬥爭的吼聲。
但是他隨即被王明,被自己的人一巴掌打倒,永不重用。後來在長征時又藉口他有病,不帶他北上。而比他年紀大身體弱的徐特立、謝覺哉等都安然到達陝北,活到了建國。他其實不是被國民黨殺的,是為「左」傾路線所殺。
是自己的人按住了他的脖子,好讓敵人的屠刀來砍。而他先是仔細地獨白,然後就去從容就義。
如果秋白是一個如李逵式的人物,大喊一聲:「你朝爺爺砍吧,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也許人們早已把他忘掉。他是一個書生啊,一個典型的中國知識分子,你看他的照片,一副多麼秀氣但又有幾分蒼白的面容。他一開始就不是舞槍弄刀的人。
他在黃埔軍校講課,在上海大學講課,他的才華熠熠閃光,聽課的人擠滿禮堂,爬上窗檯,甚至連學校的教師也擠進來聽。後來成為大作家的丁玲,這時也在台下瞪着一雙稚氣的大眼睛。瞿秋白的文才曾是怎樣折服了一代人。後來成為文化史專家、新中國文化部副部長的鄭振擇,當時準備結婚,想求秋白刻一對印,秋白開的潤格是五十元。
鄭付不起轉而求茅盾。婚禮那天,秋白手提一手絹小包,說來送金五十,鄭不勝惶恐,打開一看卻是兩方石印。可想他當時的治印水平。秋白被排擠離開黨的領導崗位後,轉而為文,短短幾年他的著譯竟有五百萬字。
魯迅與他之間的敬重和友誼,就像馬克思與恩格斯一樣地完美。秋白夫妻到上海住魯迅家中,魯迅和許廣平睡地板,而將床鋪讓給他們。秋白被捕後魯迅立即組織營救,他就義後魯迅又親自為他編文集,裝幀和用料在當時都是第一流的。秋白與魯迅、茅盾、鄭振鐸這些現代文化史上的高峰,也是齊肩至頂的啊,他應該知道自己身軀內所含的文化價值,應該到書齋裡去實現這個價值。
但是他沒有,他目睹人民沉浮于水火,目睹黨瀕于滅頂,他振臂一呼,躍向黑暗。只要能為社會的前進照亮一步之路,他就毅然舉全身而自燃。他的俄文水平在當時的中國是數一數二了,他曾發宏願,要將俄國文學名著介紹到中國來,他犧牲後魯迅感嘆說,本來《死魂靈》由秋白來譯是最合適的。這使我想起另一件事。
和秋白同時代的有一個人叫梁實秋,在抗日高潮中仍大寫悠閒文字,被左翼作家批評為「抗戰無關論」。他自我辯解說,人在情急時固然可以操起菜刀殺人,但殺人畢竟不是菜刀的使命。他還是一直弄他的純文學,後來確實也成就很高,一人獨立譯完了《莎士比亞全集》。現在,當我們很大度地承認梁實秋的貢獻時,更不該忘記秋白這樣的,情急用菜刀去救國救民,甚至連自己的珠玉之身也撲上去的人。
如果他不這樣做,留把菜刀作後用,留得青山來養柴,在文壇上他也會成為一個、甚至十個梁實秋。但是他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