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們在中學課本裡就讀過的那首著名的《菩薩蠻》。他得的是心鬱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義膽,千載家譜。得姓何年,細參辛字,一笑君聽取。艱辛做就,悲辛滋味,總是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搗殘堪吐。
世間應有,芳甘濃美,不到吾家門戶。
《永遇樂》你看「艱辛」、「酸辛」、「悲辛」、「辛辣」,真是五內俱焚。世上許多甜美之事,順達之志,怎麼總輪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閒置,要不就是走馬燈似地被調動。
1179年,他從湖北調湖南,同僚為他送行時他心情難平,終於以極委婉的口氣嘆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
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魚兒》:更能消幾番風雨,匆匆春又歸去。惜春長,怕花開早,何況落紅無數。春且住,見說道,天涯芳草無歸路。怨春不語。
算只有畫檐蛛網,盡日惹飛絮。長門事,準擬佳期又誤。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縱買相如賦,脈脈此情誰訴?君莫舞,君不見,玉環飛燕皆塵土。
閒愁最苦。休去依危樓,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
據說宋孝宗看到這首詞後很不高興。梁啟超評曰:「迴腸蕩氣,至于此極,前無古人,後無來者。」「長門事」,是指漢武帝的陳皇后遭忌被打入長門宮裡。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着那許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罈子。
今天我們讀時,每一個字都讓人一驚,直讓你覺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淚。確實,古來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紙山。但有哪一首,能這樣委婉而又悲憤地將春色化入政治,詮釋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舊文人寫濫了的題材,有哪一首能這樣深刻貼切地寓意國事,評論正邪,抒發憂憤呢?
但是南宋朝廷畢竟是將他閒置了
20年。
20年的時間讓他脫離政界,只許旁觀,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詞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種芙蓉!」這有點像宋仁宗說柳永:「且去淺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淺斟低唱了,結果唱出一個純粹的詞人藝術家。辛與柳不同,你想,他是一個大碗喝酒,大塊吃肉,痛拍欄杆,大聲議政的人。
報國無門,他便到贛南修了一座帶湖別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帶湖吾甚愛,千丈翠奩開。先生杖履無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鷗鷺,今日既盟之後,來往莫相猜。白鶴在何處,嘗試與諧來。
破青萍,排翠藻,立蒼苔。窺魚笑汝痴計,不解舉吾杯。廢沼荒丘疇昔,明月清風此夜,人世幾歡哀。東岸綠蔭少,楊柳更須栽。
《水調歌頭》這回可真的應了他的號:「稼軒」,要回鄉種地了。一個正當壯年又閲歷豐富、胸懷大志的政治家,卻每天在山坡和水邊踱步,與百姓聊一聊農桑收成之類的閒話,再對著飛鳥游魚自言自語一番,真是「閒愁最苦」,「脈脈此情誰訴」?
說到辛棄疾的筆力多深,是刀刻也罷,血寫也罷,其實他的追求從來不是要作一個詞人。郭沫若說陳毅:「將軍本色是詩人」,辛棄疾這個人,詞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詞是在政治的大磨盤間磨出來的豆漿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終在出世與入世間矛盾,在被用或被棄中受煎熬。
作為封建知識分子,對待政治,他不像陶淵明那樣淺嘗輒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樣長期在任,亦政亦文。對國家民族他有一顆放不下、關不住、比天大、比火熱的心;他有一身早煉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勁。他不計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讒言傾盆。所以隨時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閒,大起大落,大進大退。
稍有政績,便招謗而被棄;國有危難,便又被招而任用。他親自組練過軍隊,上書過《美芹十論》這樣著名的治國方略。他是賈誼、諸葛亮、范仲淹一類的時刻憂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塊鐵,時而被燒紅錘打,時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
有人說他是豪放派,繼承了蘇東坡,但蘇的豪放僅止於「大江東去」,山水之闊。蘇正當北宋太平盛世,還沒有民族仇、復國志來煉其詞魂,也沒有胡塵飛、金戈鳴來壯其詞威。真正的詩人只有被政治大事
包括社會、民族、軍事等矛盾所擠壓、扭曲、擰絞、燒煉、錘打時才可能得到合乎歷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為正義的化身。詩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風的鼓蕩下,才能飛翔,才能燃燒,才能炸響,才能振聾發聵。
學詩功夫在詩外,詩歌之效在詩外。我們承認藝術本身的魅力,更承認藝術加上思想的爆發力。有人說辛詞其實也是婉約派,多情細膩處不亞柳永、李清照。
近來愁似天來大,誰解相憐?誰解相憐?又把愁來做個天。都將今古無窮事,放在愁邊。放在愁邊,卻自移家向酒泉。
《醜奴兒》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
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醜奴兒》柳李的多情多愁僅止於「執手相看淚眼」、「梧桐更兼細雨」,而辛詞中的婉約言愁之筆,于淡淡的藝術美感中,卻含有深沉的政治與生活哲理。
真正的詩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於無聲處炸響驚雷。
我常想,要是為辛棄疾造像,最貼切的題目就是「把欄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拋棄的感嘆與無奈中度過的。當權者不使為官,卻為他準備了錘煉思想和藝術的反面環境。他被九蒸九曬,水煮油炸,千錘百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