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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手記 - 38 / 43
世界名著類 / 杜思妥也夫斯基 / 本書目錄
  

地下室手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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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8頁

朗讀:

他是一個愛吹毛求疵到極點的人,在這世界上,我還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比他更愛吹毛求疵的人了。此外,自尊心還很強,除非馬其頓國王亞歷山大才配有這樣的自尊心。他熱愛自己的每個紐扣,熱愛自己的每片指甲——一定是熱愛,因為他那副神氣就是這樣。他對我的態度專橫到極點,他極少跟我說話,即使抬頭看我,那目光也是硬撅撅的,神氣活現,自以為是,經常帶著嘲笑,有時簡直使我發狂。

他常常帶著這樣一副神態來履行自己的職責,倒像他給了我天大的恩惠似的。不過,他几乎不為我做任何事,甚至根本不認為他應當做任何事。不可能有任何疑問:他認為我是全世界最沒出息的傻瓜,如果說他「把我留在他身邊」,那也僅僅是因為他每個月可以從我這裡拿到工錢。他同意在我這裡「什麼事情也不做」,每月拿我七個盧布工錢。


  

因為這點,他才原諒我的許多罪過。有時候我簡直恨透了,即使只看到他走路的樣子,我都氣得差點要抽筋。但是我最討厭的是他說話咬舌兒。他的舌頭可能比一般人稍長,或者與此類似,因此他說話經常模糊不清,咬舌兒,似乎,他對此還感到非常得意,滿以為這樣會極大地抬高他的身價,使他顯得器宇不凡。

他說話的聲音很低,慢條斯理,從容不迫,兩手背在背後,低着頭,看著地面。他把我尤其氣得發瘋的是,常常,他愛在隔壁他自己的屋裡念《詩篇》。【亦稱《聖詠集》,《舊約》中的一卷,凡一百四十五篇。】因為這唸誦,我常常跟他干仗,受盡了洋罪。

但是他非常喜歡在晚間用低低的、不緊不慢的聲音,拉著長腔念《詩篇》,像追悼亡魂似的。有意思的是到頭來他居然以此為生:他現在常常受僱於人,為死人念《詩篇》,與此同時還兼管消滅老鼠和做鞋油。但在當時我沒法趕走他。倒像他與我的存在合而為一,發生了化學變化似的。

再說他自己也無論如何不同意離開我。我住不起帶傢具的高級公寓:我的住所就是我的私邸,我的外殼,我的套子,我必須躲到裡面才能逃避全人類,而阿波羅,鬼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就好像屬於這住所的一部分似的,整整七年我都沒法轟他走。

比如說,要拖欠他的工錢,哪怕拖欠兩天或者三天,是辦不到的。他肯定會製造事端,把我閙得鷄犬不寧,不知躲到哪兒去是好。但是這幾天我對所有的人都沒有好氣,因此我決定也不知因為什麼和究竟要幹什麼要懲罰他一下,先不給他工錢,再拖他兩星期。我早就約莫兩年了準備這麼做了——惟一的目的就是要向他證明,不許他對我耀武揚威,如果我願意,隨時都可以不給他工錢。

我決定先不告訴他這件事,甚至故意保持沉默,目的是壓壓他那傲氣,讓他自己先開口談工錢的事。那時候我再拉開抽屜,把七個盧布全掏出來給他看,讓他看到我有錢,但是故意放著,因為我「不願意,不願意,就是不願意付給他工錢,不願意,因為我願意這樣」,因為「我是你的主人,我願意」這麼幹,因為他對我不敬,因為他為人粗魯,舉止無禮,但是,如果他恭恭敬敬地求我,我倒會心一軟,給他也說不定。要不然他就得再等兩星期,三星期,甚至整整一個月……

但是不管我怎樣發脾氣,最後還是他得勝了。我連四天也沒能堅持下來。他先從遇到這類情況時慣常的做法做起,因為這類情況已多次出現,而且屢試不爽我要指出的是,他這樣做我早就知道了,我已經熟知他那一套卑鄙伎倆,也就是:他先對我目露凶光,怒目而視,連續好幾分鐘盯着我,尤其是看見我回家或者送我出門的時候。比方說,如果我經受住了這目光,並且裝做視而不見的樣子,他就會一如既往地、默默地開始進一步折磨。

他會突然無緣無故地、悄悄地和從容不迫地走進我的房間當時我正在屋裡走來走去或者讀書,站在門口,將一隻手背在背後,伸出一條腿,然後把自己的目光筆直地射向我,這時他已不只是怒目而視了,而是充滿了輕蔑。如果我突然問他,他有什麼事?——他會一言不發,繼續緊盯着我,再看幾秒鐘,然後才有點異樣地閉上嘴,帶著一副意味深長的樣子,在原地慢慢地轉過身,再慢慢地走回自己的房間。過了約莫兩小時,他又會突然走出來,又會如法炮製地出現在我面前。有時也會出現這樣的情況,我一氣之下已經不想問他:他要幹什麼了?而是乾脆不客氣而又命令式地抬起頭來,也開始目不轉睛地緊盯着他。

常常,我們就這樣你看我我看你地互相看了兩三分鐘;最後他才轉過身,慢悠悠而又傲慢地走出去,在自己屋裡又獃上兩小時。


  
如果我經此開導仍不開竅,仍繼續負隅頑抗,他就會瞧著我突然長嘆一聲,似乎要用這聲嘆息來衡量我到底道德敗壞到了何等地步,不用說,最後的結局是他獲得全勝:我大怒,我喊叫,但是那件互不相讓之事,還是不得不照辦。

這一回「怒目而視」的手法才剛剛開始,我就立刻勃然大怒,氣勢洶洶地向他猛撲過去。本來我就一肚子火。

「站住!」我狂怒地叫道,這時他正一隻手背在背後,慢慢地,默默地轉過身去,準備走回自己的房間,「站住!回來,回來,叫你回來你聽見沒有!」大概,我的吼聲一反常態,他居然回過身來,甚至有點詫異地開始打量我。然而,他繼續一言不發,把我的肺都氣炸了。

「你怎敢不得我的允許隨便進來,而且這麼看我?說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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