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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之,至一處,松青沙白。方-望間,忽遙見松陰夾道中,有小橋通一板屋,隱然背山面海,橋下流水觸石,汩汩作聲。余趣前就之,仰首見柴扉之側,有標識曰:「相州逗子櫻山村八番」。余大悅懌,蓋此九字,即余侞媼所授地址。遂以手輕叩其扉,久之,闃如無人。尋復叩之,一婦人啟扉出。
余見其襟前垂白巾一幅,審其為廚娘也。即問之曰:「幸恕唐突,是即河合夫人居乎?」
婦曰:「然。」
余曰:「吾欲面夫人,煩為我通報。」
婦躊躇曰:「吾主人大病新瘥,醫者囑勿見客,客此來何事,吾可代達主人」。
余曰:「主人即余阿母,餘名三郎。余來自支那,今早始蒞橫濱,幸速通報。」
婦聞言,張目相余,自顱及踵,凝思移時,駭曰:「信乎,客三郎乎?吾嘗聞吾主言及少主,顧存亡未卜耳。」
語已,遂入。久之,復出,肅余進。至廊下,一垂髫少女禮余曰:「阿兄歸來大幸。阿孃病已逾月,侵晨人略清爽,今小睡已覺,請兄來見阿孃。」
於是導余登樓。甫推屏,即見吾母斑發垂垂,據榻而坐,以面迎余微笑。余心知慈母此笑,較之慟哭尤為酸辛萬倍。余即趨前俯伏吾母膝下,口不能言,惟淚如潮涌,遽濕棉墩。此時但聞慈母咽聲言曰:「吾兒無恙,謝上蒼垂憫。三郎,爾且拭淚面余。余此病幾殆,年邁人固如風前之燭,今得見吾兒,吾病已覺霍然脫體,爾勿悲切。」
言已,收淚扶余起,徐回顧少女言曰:「此爾兄也,自幼適異國,故未相見。」旋復面余曰:「此為吾養女,今年十一,少爾五歲,即爾女弟也,侍我滋謹,吾至愛之。爾阿姊明日聞爾歸,必來面爾。爾姊嫁已兩載,家事如毛,故不恒至。吾后此但得爾兄妹二人在側,為況慰矣。吾感謝上蒼,不任吾骨肉分飛,至有恩意也。」
慈母言訖,余視女弟依慈母之側,淚盈于睫,悲慼不勝,此時景狀,悽清極矣。少選,慈母復撫余等曰:「爾勿傷心,吾明日病瘳,後日可攜爾赴謁王父及爾父墓所,祝呵護爾。吾家親戚故舊正多,后此當帶爾兄妹各處遊玩。吾臥病已久,正思遠行,一覘他鄉風物。」
時廚娘亦來面余母,似有所詢問。吾母且起且囑余女弟曰:「惠子,且偕阿兄出前樓-望,爾兄僕僕征塵,苦矣。」已,復指廚娘顧余曰:「三郎,爾今在家中,諸事儘可遣阿竹理之。
阿竹傭吾家十餘載,為人誠篤,吾甚德之。」
吾母言竟下樓,為余治晚餐。余心念天下仁慈之心,無若母氏之於其子矣。遂隨吾女弟步至樓前。時正崦嵫落日,漁父歸舟,海光山色,果然清麗。忽聞山後鐘聲,徐徐與海鷗逐浪而去。女弟告余曰:「此神武古寺晚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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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入夜,余作書二通:一致吾侞媼,一致羅弼牧師。二書均言余平安抵家,得會余母,並述余母子感謝前此恩德,永永不忘。余母復附寄百金與吾侞媼,且囑其母子千萬珍衛,良會自當有期。迨二書竟,余疲極睡矣。逾日既醒,紅日當窗,即披衣入浴室。浴罷,登樓,見芙蓉峰涌現于金波之上,胸次為之澄澈。此日餘母精神頓復,為余陳設各事無少暇。
余歸家之第三日,天甫遲明,余母攜余及弱妹趁急行車,赴小田原掃墓。是日陰寒,車行而密雪翻飛,途中景物,至為蕭瑟。迨車抵小田原驛,雪封徑途矣。荒村風雪中,固無牽車者,余母遂雇一村婦負余妹。又至驛旁,購鮮花一束。既已,余即扶將母氏步行可三里,至一山腳。余仰睇山頂積雪中,露紅墻一角,余母以指示余曰:「是即龍山寺,爾祖及父之墓即在此。」
余等遂徐徐踏石蹬而上。既近山門,有聯曰:
蒲團坐耐江頭冷香火重生劫后灰
余心謂是聯頗工整。方至殿中,一老尼龍鍾出,與余母問訊敘寒暄畢,尼即往燃香,並攜清水一壺,授余母。余與弱妹隨阿母步至浮屠之後,見王父及先君兩墓並立,四圍繞以鐵柵,柵外復立木柱。柱之四面,作悉曇文,書「地,水,火,風,空」五字,蓋密宗以表大日如來之德者也。余與弱妹拾取松枝,將墳上積雪推去。余母以手提壺灌水,由墓頂而下。少選,汛灑嚴凈,香花既陳,余母復摘長青葉一片,端置石案之中,命余等展拜。余拜已,掩面而哭。余母曰:「三郎,雪彌劇,余等遄歸。」
余遂啟目視墳臺,積雪復盈三寸,新陳諸物,均為雪蔽。
余母以白紙裹金授老尼,即與告別,冒雪下山。余母且行且語余曰:「三郎,若姨昨歲卜居箱根,去此不遠,今且與爾赴謁若姨。須知爾幼時,若姨愛爾如雛鳳,一日不見爾,則心殊弗擇。先時余攜爾西行,若姨力阻;及爾行后,阿姨肝腸寸斷矣。三郎知若姨愛爾之恩,弗可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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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既至姨氏許,閽者通報,姨氏即出迓余母。已,復引領顧余問曰:「其誰家寧馨耶?」
余母指余笑答姨氏曰:「三郎也,前日才歸家。」
姨氏聞言喜極曰:「然哉,三郎果生還耶?胡未馳電告我?」
言已,即以手撲余肩上雪花,徐徐嘆曰:「哀哉三郎!吾不見爾十數載,今爾相貌猶依稀辨識,但較兒時消瘦耳。爾今罷矣,且進吾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