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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余自得雪梅一紙書後,知彼姝所以許我者良厚。是時心頭轆轆,不能為定行止,竟不審上窮碧落,下極黃泉,舍吾雪梅而外,尚有何物。即余侞媼,以半百之年,一見彼姝之書,亦慘同身受,淚潸潸下。余此際神經,當作何狀,讀者自能得之。須知天下事,由愛而生者,無不以為難,無論濕、化、卵、胎四生,綜以此故而入生死,可哀也已!
清明后四日,侵晨,晨曦在樹,花香沁腦,是時余與潮兒母子別矣。以媼亦速余遄歸將母,且謂雪梅之事,必力為余助。余不知所云,以報吾媼之德,但有淚落如-,乃將雪梅所贈款,分二十金與潮兒,為媼購羊裘之用。又思潮兒雖稚,侍親至孝,不覺感動於懷,良不忍與之遽作分飛勞燕。忽回顧苑中花草,均帶可憐顏色,悲從中來,徘徊飲泣。媼忽趣余曰:「三郎,行矣,遲則渡船解纜。」余此時遂抑抑別侞媼、潮兒而去。
二日已至廣州,余登岸步行,思詣吾師面別。不意常秀寺已被新學暴徒毀為墟市,法器無存。想吾師此時,已歸靜室,乃即日午後易舟赴香江。翌晨。余理裝登岸,即向羅弼牧師之家而去。牧師隸西班牙國,先是數年,攜伉儷及女公子至此,構廬于太平山。家居不恒外出,第以收羅粵中古器及奇花異草為事。余特慕其人清幽絕俗,實景教中錚錚之士,非包藏禍心、思墟人國者,遂從之治歐文二載,故與余雅有情懷也。余既至牧師許,其女公子盈盈迎于堂上,牧師夫婦亦喜慰萬狀。迨余述生母訊息及雪梅事竟,俱淚盈于睫。余萬感填胸,即踞胡牀而大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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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后此四日,牧師夫婦為余置西服。及部署各事既竟,乃就余握別曰:「舟于正午啟舷,孺子珍重,上帝必寵錫爾福慧兼修。爾此去可時以箋寄我。」語畢,其女公子曳蔚藍文裾以出,頗有愁容。至余前殷殷握余手,親持紫羅蘭花及含羞草一束、英文書籍數種見貽。余拜謝受之。俄而海天在眼,余東行矣。
船行可五晝夜,經太平洋。斯時風日晴美,余徘徊於舵樓之上,茫茫天海,渺渺余懷。即檢羅弼大家所貽書籍,中有莎士比爾,拜輪及室梨全集。余嘗謂拜輪猶中土李白,天才也;莎士比爾猶中土杜甫,仙才也;室梨猶中土李賀,鬼才也。乃先展拜輪詩,誦《哈咯爾游草》,至末篇,有《大海》六章,遂嘆曰:「雄渾奇偉,今古詩人,無其匹矣。」濡筆譯為漢文如左:
皇濤瀾汗靈海黝冥萬艘鼓楫泛若輕萍
芒芒九圍每有遺虛曠哉天沼匪人攸居
大器自運振盪——豈伊人力赫彼神工
罔象乍見決舟沒人狂-未幾遂為波臣
掩體無棺歸骨無墳喪鐘聲嘶逖矣誰聞
誰能乘-履涉狂波藐諸蒼生其奈公何
泱泱大風立懦起罷茲維公功人力何衰
亦有雄豪中原陵厲自公匈中-彼空際
驚浪霆奔懾魂-神轉側張皇冀為公憐
騰瀾赴-載彼微體-溺含弘公何豈弟
搖山憾城聲若雷霆王公黔首莫不震驚
赫赫軍艘亦有浮名雄視海上大莫與京
自公視之藐矣其形紛紛溶溶旋入滄溟
彼阿摩陀失其威靈多羅縛迦壯氣亦傾
傍公而居雄國幾許西利-維希臘羅馬
偉哉自由公所錫予君德既衰耗哉斯土
遂成遺虛公目所睹以敖以娛-回濤舞
蒼顏不皸長壽自古渺-澶漫滔滔不捨
赫如陽燧神靈是鑑別風淮雨上臨下監
扶搖羊角溶溶澹澹北極凝冰赤道瀅滟
浩此地鏡無裔無-圓形在前神光耷閃
精-變怪出爾泥-迴流云轉氣易舒慘
公之瀅威忽不可驗
蒼海蒼海余念舊恩兒時水嬉在公膺前
沸波激岸隨公轉旋淋淋翔潮媵余往還
滌我匈臆懾我精魂惟余與女父子之親
或近或遠托我元身今我來斯握公之-
余既譯拜輪詩竟,循還朗誦。時新月在天,漁燈三五,清風徐來,曠哉觀也。翌晨,舟抵橫濱,余遂舍舟投逆旅,今後當敘余在東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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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余行裝甫卸,即出吾侞媼所授地址,以詢逆旅主人。逆旅主人曰:「是地甚邇,境絕嚴靜,汽車去此可五站。客且歇一句鐘,吾當為客購車票。吾閱人多矣,無如客之超逸者,誠宜至彼一遊。今客如是急逼,殆有要事耶?」
余曰:「省親耳。」
午餐后,逆旅主人伴余赴車場,余甚感其殷渥。車既駛行,經二站,至一驛,名大船。掌車者向余言曰:「由此換車,第一站為兼倉,第二站是已。」
余既換車,危坐車中,此時心緒,深形忐忑。自念於此頃刻間,即余骨肉重逢,母氏慈懷大慰,寧非余有生以來第一快事?忽又轉念,自幼不省音耗,矧世事多變如此,安知母氏不移居他方?茍今日不獲面吾生母,則飄泊人胡堪設想?
余心正怔忡不已,而車已停。余向車窗外望,見牌上書「逗子驛」三字,遂下車。余既出驛場,四矚無有行人,地至蕭曠,即雇手車向田畝間轔轔而去。時正寒凝,積冰彌望。如是數里,從山腳左轉,即瀕海邊而行。但見漁家數處,群兒往來垂釣,殊為幽悄不囂。車伕忽止步告余曰:「是處即櫻山,客將安往?」
余曰:「櫻山即此耶?」遂下車攜篋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