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到酒闌,家人擡出一千兩銀子來,放在旁邊桌上,施孝立對姚壽之道:「感兄盛情,原該踐約。但是曾受黃家的聘,被處不從,竟要告官,恐到公庭,仍舊判與他家,虛費一番周折。因此修下些許物事,為兄另娶之資。兄可收了。」
姚壽之見說,十分不快立起身道:「小生只為與令愛文字知己,因此不惜父母遺體,難道是來宅上賣肉么?」氣烘烘別了施孝立,一徑出門而去。
蓮娘在里頭曉得了,好生過意不去,便寫下一封書,悄地叫雇在家中的李媽媽拿去,寄與姚秀才。
李媽媽到了姚家,姚壽之正在書房中納悶。聽得施家打發人來。想道約也肯了,又來纏什麼。卻見說是蓮娘遣來的,並有書子在身邊,便回嗔作喜道:「快拿書子我看。」李媽媽雙手呈上。
姚壽之接來拆開看時,上寫道:
荷蒙厚重,實賜重生。人非草木,系忍負恩。奈俗子執先聘以為辭,致嚴君恨前言之難踐。彼既訟起鼠牙,脅以常情,所恐此遂弓藏鳥盡,傷夫義士之懷,心之戚矣,夫復何言。然以君子才華蓋世,鵬程方遠,寧之燕婉之求!妾昨夢不祥,不久當死,泉下之物,正不必悻悻然與人爭也。施蓮謹拜。
姚壽之看了道:「承小娘子有情於我,我也有一書煩媽媽你帶去。」便取幅箋來寫道:
知己之難由來已久。況欲得諸閨中弱質為尤不易也。向所為不惜殘父母遺骸,以佐藥石者,誠不忍良朋之就死,有可自效,而愛莫能助也,豈真好色哉。然卿雖于仆為知心,而仆未與卿相謀面,誠得邂逅光儀,顧我嫣然一笑,斯則真知我也。姻媾不諧,亦復何恨?姚年拜覆。
寫畢付與李媽媽,又取出二兩銀子,與李媽媽買花插。
李媽媽千歡萬喜,謝了姚生歸家,將回書遞與蓮娘,又稱讚姚秀才許多好處,說這姻事不成是可惜的。蓮娘拆書來看,暗暗點頭。
過了幾日,清明節近。成都風俗,到那時候,大家小戶,男男女女,都要上墳拜掃。蓮娘暗暗的又寫封書,叫李媽媽送與姚生,約他途中一面。轎子沿上掛個繡花綵球兒做記認。
姚壽之得書大喜。到了那日,生怕錯過,早飯也不吃,清晨起來,便去立在路上等候。直到中午,方見那有記認的轎子,遠遠抬來。姚壽之撐起眼睛,放出火來般望著,沒多時到了面前。
蓮娘在那轎里,揭起簾子,對著姚秀才秋波流轉,微微的一笑,露出那兩行碎玉來。姚壽之見,神魂飄蕩,恨不得扯住了看他個飽。卻見那轎子已如飛過去。還想他回來再看,等到天晚,不見再來,卻是轉到別條路上回去了,只得也自歸家。
看官,姚壽之是不曾見過蓮孃的,轎子上自少不得標個記認。那蓮娘卻何處見過姚壽之,不對別人笑了?這是請他吃酒之時,在壁縫張仔細了的。若是割下肉來那一天,病得七死八活,又那裡去瞧他。閑文休絮。
且說姚壽之回到家中,想了蓮娘那般美貌,先前說對自己一笑,就是姻事無成也罷,如今卻有些欲罷不能起來。
過了幾時,黃家又央媒人到施家準吉期,施孝立應允了,蓮娘卻又病起來。去尋西番來的和尚已不知去向。病得幾日,竟一命歸陰,叫喚不醒了。施孝立一家十分悲傷。
姚壽之曉得了,便趕到施家放聲大哭。待到施家眾人走來扶時,只見口眼俱閉,氣都沒了。
施孝立連忙叫人把薑湯來灌,卻那裡灌得醒,漸漸的手腳也冷了。施孝立便叫幾個人抬他回家。他家裡並無別人,那丁約宜妻子,卻是新近接在家中同過的,和著一童一婢,便去準備送終物事不表。
卻說姚壽之的魂兒,也自知道死了,卻沒有什麼悲傷,莽莽遙遙,各處去撞,還想要尋見蓮娘。遠遠望去,西北上有好些人,連聯絡絡,就像搬場的螞蟻一般,不住在那裡走,便也去混在裡面。
不多時,來到一個去處,像是官府衙門。姚壽之同了眾人進去,走到東首一條廊下,忽然撞著個生時認得,又且極相好的,卻就是丁約宜,便上前去施禮。
丁約宜大吃一驚道:「賢弟緣何也來這裡?」姚壽之未及回言,丁約宜早扯了他衣袖往外走道:「賢弟壽數正還未盡,我送你回去。」
姚壽之推住道:「兄不曉得,弟有件大心事未曾了,不好便回。」丁約宜道:「愚兄在這裡,充了個掌冊籍的職役,頗見信任,倘有做得來的事情,無有不替賢弟出力。只不知賢弟卻有什麼心事?」姚壽之道:「兄可曉得先死的施孝立女兒,名喚蓮娘,如今在那裡?弟思量要一見。」
丁約宜說:「知道的。」便領了姚壽之,曲曲彎彎,盤過許多院子,來到一個地方。
只見蓮娘又同個穿白的女子,並肩坐在塊石上,都是愁眉不展,面帶憂容。看見姚壽之來,又驚又喜,忙立起來問道:「郎君緣何也在這裡?」
姚壽之不覺垂下淚來道:「小娘子死了,小生還有什麼心情,活在世上。」蓮娘也涕泣道:「這樣忘恩負義的人,郎君還不肯拋棄,倒連自己性命都舍了么?但是今世已經過去,只好和郎君結來生的緣分了。」
姚壽之迴轉頭來,對丁約宜道:「小弟心裡,倒道是死的好。不要活了,煩兄去查這小娘子託生在那裡,告弟知道,弟便同著他去。」丁約宜答應一聲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