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云就端整去側首開起臥鋪來,莊夫人止住道:「暫時一夜,何苦多這番歷落。我和你同榻可好么?又好講話。」翠云便住了手。
當夜一老一小,說了些話,莊夫人就思望問他,可曾許人,卻又縮住了口,道他是個女兒家,我若問他,倒叫他害羞。仍待明日問他舅母罷。
翠云卻問道:「夫人在武昌,可曉得武昌有個潘秀才么?」夫人答道:「不曉得。」
卻自言自語道:「好奇怪,前在蓮花山還願,遇到那尼姑,寄信武昌潘秀才。今番卻又遇著問潘秀才的。」
翠云聽說,吃了一驚,道:「去年在那個庵里同房的,就是夫人么?怪道依稀記得姓氏相同,那是問的得法了。今夜奉陪,不算乍會哩。」
莊夫人聽說,也吃一驚,仔細看著翠云道:「小娘子果就是陳翠云,不錯么?」翠云道:「正是。」莊夫人拍手快活道:「謝天謝地,真個說的『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原來卻在這裡。」
翠云聽說,不解道:「夫人緣何這般得意?」莊夫人笑道:「小娘子問的潘秀才如今有了。」翠云忙問道:「夫人怎麼又曉得了?可知道他作何近況?」
莊夫人笑道:「小娘子你還不曉得,潘秀才卻不姓潘哩。」翠云道:「卻姓什麼呢?」
莊夫人不好便說,只是嘻嘻地笑。翠云滿肚狐疑,只管問夫人討個亮頭。
莊夫人才把前番還願回去,問曾學深那潘秀才,曾學深吐出真情,並打發曾學深到法雲庵尋訪不著,回家害病,這些情節細述一遍。
翠云才曉得潘郎是假的,莊夫人就是他婆婆,不覺滿面通紅,把頭來低了。
莊夫人安慰他道:「我和你難得在此相逢,說明心事,也算經一番患難來的,不要怕羞。」便又問道:「前番你說姓陳,卻緣何又姓了王。」
翠云答稱:「本姓是王,向因師父疼愛,從他的姓。」莊夫人笑道:「這等說,潘必正是假的,陳妙常也不是真的了。」翠云不覺也笑起來。
莊夫人又問他幾時到這裡,幾時改這裝束,又和他商量道:「我孩兒假稱姓潘,這是要被人恥笑的,不如我明日在你舅母面前,只說曉得那潘秀才已經另娶了,卻便托你舅母作伐罷。」
當下商議妥了,天明起來,便向莊氏道達求婚之意,莊氏道:「既是潘家已另娶了,像姐姐家外甥那般少年美才,還有何話說。妹子就做媒人,到妹子家中迎娶便了。」
莊夫人聽說大喜,當日別了他甥舅,和莊德音回到城中。心中記掛兒子的病,即日起趕回家去。
一到門首,見了阿慶,便問:「大相公病勢輕些么?」阿慶攢了眉頭答道:「這兩日十分垂危,正在這裡望夫人回來,好作主張。」夫人見說,忙走到兒子房中去。
十來日不在家,看他時,越發瘦得不堪,形也有些變了。見母親回來,也說不出一句話,只垂下兩行的淚。莊夫人見這光景,好生著急,便含淚對他道:「兒啊,陳翠云倒尋見了,你這病卻怎麼處?」
從來說「心病還須心藥醫」,可霎作怪,只這「陳翠云尋見了」一句,追到病人耳朵里,就如吃了仙丹,眼睛面前一亮,口內精液頓生,便說得出句話道:「母親果然么?」
當下伏侍的家人,都在旁道:「好了,已經三日不曾開口,今日得了這喜信,便有些生動了。」夫人道:「做孃的難道騙你。」
便坐在床沿上,把避雨相逢並金家做媒的話,細細敘與他聽。
只見曾學深神氣漸漸活動,已經兩日只吃得口開水,這日卻便想粥湯吃。莊夫人大喜。又過幾日,見他逐漸康強。
半月后,床中坐得起了,便對母親道:「孩兒想,孩子的病,翠云定不放心,須遣人去通個訊息才好。」
夫人笑道:「你才拾得性命,便又這般用心,我就打發人去便了。」
其時已是二月中旬,到了三月中,曾學深病已痊癒。那年五月內滿了服,莊夫人就遣人到黃州去準吉期,擇於九月二十日畢姻。
翠云的舅母允了,卻又因路遠,要曾學深到彼就婚,曾家也是肯的。
重陽節邊,莊夫人帶同兒子,來黃州莊德音處居停。到了吉期,笙蕭鼓樂,送去成親。
合巹之後,夫妻兩個訴說別離情況,喜極了倒都掉下淚來,過了三朝,莊夫人遣人接兒子、媳婦,同回武昌。
一對佳人才子配合成雙,真乃人人稱意,個個愜心。不要說是不曉得翠云來歷的,異常稱讚;就有幾個知他系還俗尼姑,並私訂姻親,本來也都敬他的貞潔,憐他的落魄,又喜他現在的得所。
莊夫人見人情如此,心中毫無芥蒂,又兼翠云性情和順,十分曉得婦道,夫人益發喜歡,倒比兒子又愛惜一分。
後來曾學深中了兩榜,點入翰林,直做到掌院學士。生三男一女,卻都是尼姑所出。
那相面先生,可不是個活神仙——
第02回 遭世亂咫尺拋鸞侶 成家慶天涯聚雁行
託名靖難動干戈,海內橫教殺戮多。
四載君臨猶被篡,閭閻顛沛待如何。
這首詩,是因前朝建文年間,靖難兵起,民間肝腦塗地,父子夫妻,各不相保做的。
話說洪武年間,山東東昌府棠邑縣周家集上,有個人姓張名德,號恒若。父親張煥之,母親任氏,俱已亡過。他從幼在河南經商,本地買些貨去到那邊賣了,又置了貨回來,如此為常。年約三十來歲左右,手頭積有五六百兩銀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