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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主人是位彼得堡的老派貴夫人,在尼古拉宮廷裡做過女官,法語講得很流利,講俄語反而有點彆扭。她總是身子挺得筆直,兩手不論做什麼事,臂肘總是貼住腰部。她尊敬丈夫,態度文靜而有點憂鬱;對待客人異常親切,但程度因人而異。她把聶赫留朵夫當作自己人,待他特別慇勤,奉承他而使人不易察覺。這使聶赫留朵夫重新意識到自己的尊貴,從而感到揚揚得意。她使他覺得西伯利亞之行雖然古怪,卻是高尚的,而且他是個與眾不同的人。將軍夫人這種微妙的奉承和將軍家裡豪華的生活,使聶赫留朵夫陶醉于漂亮的陳設、美味的食品以及同教養有素的人們愉快周旋之中,彷彿這段時期的生活是一場夢,如今夢醒了,他又回到現實中來。
在筵席上就座的,除了將軍的女兒和她丈夫以及將軍的副官等家裡人,還有一個英國人、一個開採金礦的商人和一個從西伯利亞邊城來的省長。聶赫留朵夫覺得這些人都和藹可親。
那個英國人身體強壯,臉色紅潤,法語講得很差,但英語講得象演說家一般優美動聽。他見多識廣,講到美國、印度、日本和西伯利亞的見聞,使大家都覺得他是個有趣的人。
開採金礦的年輕商人,原是個農民的兒子,如今穿著一身在倫敦定製的燕尾服,襯衫袖子上配着鑽石鈕扣,家裡藏書豐富,為慈善事業捐過很多錢,信奉歐洲自由主義思想,給聶赫留朵夫留下愉快的印象。他是歐洲文化通過教育接種到健康農民身上的一個好標本。
那個邊城的省長,原來就是聶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時閙得滿城風雨的某局局長①。這人長得胖乎乎的,生有稀疏的鬈髮和一雙溫和的淺藍色眼睛,下身特別肥胖,兩隻保養得很好的白嫩手上戴滿戒指,臉上浮着使人愉快的微笑。男主人特別賞識這位省長,因為在大批慣于受賄的官員中間,唯獨他不接受賄賂。女主人熱愛音樂,彈得一手好鋼琴。她之所以看重這位省長,因為他也是個出色的音樂家,常常同她四手聯彈。聶赫留朵夫今天心情特別愉快,連這個人也沒使他反感。
①參看本書第二部第二十一章。
副官精力充沛,情緒極好,下巴颳得發青。他處處為人效勞,慇勤的態度很招人喜愛。
不過,聶赫留朵夫最喜愛的還是將軍的女兒和她的丈夫這對年輕夫婦。將軍的女兒長得並不美,但生性忠厚,全部身心都用在她的頭兩個孩子身上。她與她丈夫經過自由戀愛而結婚,為此同父母長期爭吵過。她丈夫是個自由主義者,在莫斯科大學獲得副博士學位,天資聰明,為人謙遜,在官府做統計工作。他特別關心非俄羅斯人問題,喜愛他們,竭力要把他們從絶種的危險中拯救出來。
人人對聶赫留朵夫都很親切慇勤,而且因為能同他這樣一位有趣的新夥伴結交,感到很高興。將軍身穿軍服,脖子上掛着白十字章,出來主持宴會。他對聶赫留朵夫象對老朋友似的打了個招呼,立刻邀請客人們吃冷盤和伏特加。將軍問聶赫留朵夫從他家出去後做了些什麼,聶赫留朵夫說他到過郵政局,知道早晨談起的那個人已得到減刑,同時再次要求將軍准許他探監。
將軍對吃飯時談公事,顯然很不滿意,他皺起眉頭,一言不發。
「您要來點伏特加嗎?」他轉身用法語招呼那個走過來的英國人。英國人喝乾一杯伏特加,說他今天參觀過大教堂和一座工廠,還希望參觀一所大的解犯監獄。
「那正好,」將軍對聶赫留朵夫說,「你們可以一起去。您給他們開張通行證,」他對副官說。
「您希望什麼時候去?」聶赫留朵夫問英國人。
「我願意晚上去參觀監獄,」英國人說,「所有的人都在監獄裡,事先不作準備,一切都保持本來面目。」
「哦,他想看看個中妙處嗎?那就讓他看吧。我寫過呈文,可是他們不聽我的話。那就讓他們通過外國報紙去領教吧,」
將軍說著走到餐桌旁,女主人招待客人們入席。
聶赫留朵夫坐在女主人和英國人中間。他對面坐著將軍的女兒和某局前任局長。
筵席上談話時斷時續,一會兒談到印度——那是英國人首先談到的,一會兒談到法國人遠征東京①——將軍對這事嚴加譴責,一會兒談到西伯利亞普遍流行的欺詐和受賄行為。
對這些談話,聶赫留朵夫都不太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