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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伕又側身坐上馭座,加速趕車。這個城市也同所有俄國城市一樣,有帶閣樓的房子和綠色的屋頂,有一座大教堂,有小鋪子,大街上有大商店,甚至還有警察。只不過房屋几乎都是木頭造的,街道沒有鋪石子。到了最熱閙的街道,車伕就把車停在一家旅館門口。可是這家旅館沒有空房間,只得到另一家。這另一家旅館還有一個空房間。這樣,聶赫留朵夫兩個月來才第一次來到他生活慣的清潔舒服的環境裡。儘管聶赫留朵夫租用的房間算不上奢侈,但在經歷了驛車、客店和旅站的生活以後還是感到十分舒適。他得首先清除身上的虱子,因為自從他進出旅站以來,從來沒有徹底清除過。他安置好行李,立刻到澡堂子洗澡,然後換上城裡人裝束,穿了漿硬的襯衫、壓皺的長褲、禮服和大衣,出去拜會當地長官。旅館看門人叫來一輛街頭馬車。那是一輛吱嘎作響的四輪馬車,套着一匹膘肥力壯的吉爾吉斯高頭大馬。車伕把聶赫留朵夫送到一所富麗的大廈門前,門口站着幾個衛兵和警察。宅前宅後都是花園,園裡的白楊和樺樹的葉子都已凋落,露出光禿的樹枝,但其中夾雜着的樅樹、松樹和冷杉卻枝葉茂密,蒼綠可愛。
將軍身體不舒服,不見客。聶赫留朵夫還是要求聽差把他的名片送進去。聽差回來,帶來滿意的答覆:
「將軍有請。」
前廳、聽差、傳令兵、樓梯和擦得亮光光的鋪着鑲木地板的客廳,都同彼得堡差不多,只是骯髒些,古板些。聶赫留朵夫被帶到書房裡。
將軍臉孔浮腫,鼻子象土豆,額上有幾個疙瘩,頭頂光禿,眼睛底下掛着眼袋,是個多血質的人。他身穿一件韃靼式綢袍,手拿一支香煙,坐在那裡用一隻帶銀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閣下!我穿著睡袍見客,請不要見怪,不過總比不見好,」他說,拉起長袍蓋住他那後頸上堆起幾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體不太好,沒有出門。什麼風把您吹到我們這個偏僻的小城來了?」
「我是隨一批犯人來的,其中有個人跟我關係密切,」聶赫留朵夫說,「我現在來求閣下幫忙,部分就是為了這個人,另外還有一件事。」
將軍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呷了一口茶,把香煙在孔雀石煙灰碟上撳滅了,用他那雙狹小浮腫、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聶赫留朵夫,一本正經地聽著。他只打斷聶赫留朵夫一次,問他要不要吸煙。
有些有學問的軍人,往往認為自由主義思想和人道主義思想可以同他們的職業調和。這位將軍就是那種人。但他生性聰明善良,不久就發覺這是根本不可能調和的。為瞭解除經常出現的內心苦惱,他越來越沉湎于軍人中盛行的酗酒惡習,如今在擔任了三十五年軍職以後,他就成了醫生們所謂的嗜酒成癖者。他渾身細胞都滲透了酒精。他什麼酒都喝,只要能覺得醺醺然就好。喝酒已成為他生活的絶對需要,不喝酒他就無法過日子。每天他到傍晚總是喝得爛醉,但這種狀態他已習慣,因此走路不會搖晃,說話也不至于太不成體統。即使說出什麼蠢話來,由於他地位顯赫,人家反而會把它當作警世格言。只有在聶赫留朵夫找他的那種早晨時光,他才象個頭腦清醒的人,能聽懂人家的話,證實他那句心愛的諺語:「喝酒不糊塗,難能又可貴。」最高當局知道他是個酒鬼,但他受的教育畢竟比別人多一點(儘管他的學識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而且為人膽大、靈活、威嚴,即使喝醉酒也不會喪失身分,因此讓他一直留在這個顯要的位子上。
聶赫留朵夫告訴他,他所關心的人是個女的,她被錯判了罪,為她的事已遞了禦狀。
「哦!那又怎麼樣?」將軍說。
「彼得堡方面答應我,有關這女人命運的消息至遲這個月通知我,通知書將寄到這裡……」
將軍依舊盯住聶赫留朵夫,伸出指頭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鈴,然後嘴裡噴着煙,特別響亮地清了清喉嚨,又默默地聽下去。
「因此我有個要求,如果可能的話,在沒有收到那個狀子的批覆以前暫時把她留在此地。」
這時候,一個穿軍服的聽差,勤務兵,走了進來。
「你去問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來了沒有,」將軍對勤務兵說,「另外再送點茶來。那麼,您還有什麼事嗎?」將軍問聶赫留朵夫。
「我還有一個要求,」聶赫留朵夫說,「牽涉到這批犯人中的一個政治犯。」
「哦,是這麼回事!」將軍意味深長地點點頭說。“他病得很厲害,人都快死了。得把他留在這兒的醫院裡。
有一名女政治犯願意留下來照顧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