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頁
「剛纔我走進劇場包廂的時候,那個女人也是這樣對我嫣然一笑,」他心裡想,「不論是那個女人的微笑,還是這個女人的微笑,含意都是一樣的。差別只在於:這個女人直截了當地說:『你需要我,那就可以擺佈我。你不需要我,那就走你的路。』那個女人裝模作樣,彷彿根本沒想到這種事而生活在高尚的情操中,其實骨子裡都是一回事。這個女人至少老實些,那個女人卻一味裝假。何況這個女人是因為窮才落到這步田地,而那個女人卻是放縱這種又可愛又可惡又可怕的情慾,尋歡作樂。這個街頭女郎是一杯骯髒的臭水,是供那些口渴得顧不上噁心的人喝的;劇場裡那個女人卻是一劑毒藥,誰接觸她,誰就會不知不覺被毒死。」聶赫留朵夫想起他同首席貴族妻子的關係,可恥的往事一下子湧上心頭。「人身上的獸性真是可憎,」他想,「當它赤裸裸地出現的時候,你從精神生活的高度觀察它,就能看清它,蔑視它,因此不論你有沒有上鈎,你本質上不會受影響。不過,當這種獸性蒙上一層詩意盎然的美麗外衣,把你迷得神魂顛倒時,你就會對它敬若神明,跌進它的陷阱,分不清好歹。這才可怕呢。」
這一層聶赫留朵夫現在看得清清楚楚,就象他看見前面的皇宮、哨兵、要塞、河流、木船、交易所一樣。
今天夜裡地面上沒有讓人靜心休息、催人安眠的黑暗,只有不知來自何處的朦朦朧朧的奇怪亮光①。聶赫留朵夫的心靈裡同樣不再存在愚昧的黑暗,使他昏然入睡。一切都是清清楚楚。事情很明白,凡是人們認為重要和美好的事物,往往是卑鄙齷齪,不值一提的。而所有那些光輝奪目、富麗堂皇的外衣,往往掩蓋着司空見慣的罪行。這些罪行不但沒有受到懲罰,而且風靡一時,被人們費盡心機加以美化。
①指彼得堡白夜的光。
聶赫留朵夫很想把這些事忘掉,避開,但他不能視而不見。雖然他還沒有看到替他照亮這一切的光是從哪裡來的,正象他不知道照亮彼得堡的光是從哪裡來的一樣,雖然這種光顯得朦朧,暗淡,古怪,他卻不能不看見這種光替他照亮的東西。他心裡感到又快樂又惶恐。
二十九
聶赫留朵夫回到莫斯科後,第一件事就是到監獄醫院,把樞密院決定維持法院原判這一不幸消息告訴瑪絲洛娃,並要她做好去西伯利亞的準備。
他對那份由律師起草、此刻帶到牢裡讓瑪絲洛娃簽字呈交皇上的狀子所抱的希望很小。說也奇怪,他現在倒不希望這事成功。他已經做好思想準備,到西伯利亞去,生活到流放犯和苦役犯當中去。因此,要是瑪絲洛娃無罪釋放,他簡直很難想象他將怎樣安排自己的生活和瑪絲洛娃的生活。他想起美國作家梭洛①的話。梭洛在美國還存在奴隷制的時候說過,在一個奴隷制合法化和得到庇護的國家裡,正直公民的唯一出路就是監獄。聶赫留朵夫也有這樣的想法,特別是他在彼得堡訪問了各種人,見到種種情景以後。
①梭洛(
1817—
1862)——美國作家,寫過許多文章,支持廢奴運動。一八四九年在《論公民的違抗》一文裡寫道:「在不公正地把人監禁起來的政府下,一個正直的人的真正出路就是監獄。」
「不錯,在現代俄國,一個正直的人的唯一出路就是監獄!」他想。他坐車來到監獄,走進監獄的圍牆時,這種感受就更加深切。
醫院看門人一認出聶赫留朵夫,立刻告訴他,瑪絲洛娃已經不在他們這裡了。
「她到哪裡去了?」
「又回牢房了。」
「怎麼又把她調回去了?」聶赫留朵夫問。
「她們本來就是那號人嘛,老爺,」看門人鄙夷不屑地笑着說,「她同醫士勾勾搭搭,被主任醫師打發走了。」
聶赫留朵夫萬萬沒有想到瑪絲洛娃的精神狀態竟同他如此相似。他聽到這個消息,彷彿突然知道大難將要臨頭,不由得楞住了。他感到難受極了。他聽到這消息後的第一個感覺就是羞愧。他首先覺得自己很可笑,因為他竟得意揚揚地認為她的精神狀態起了變化。他想,她的拒絶接受他的犧牲,還有她的責備,她的眼淚,這一切都是一個墮落女人的詭計,想儘量從他身上多撈到點好處罷了。他現在覺得,上次探監時從她身上看出她這人不可救藥,如今更顯得一清二楚。當他隨手戴上帽子,走出醫院時,他的頭腦裡掠過這樣的想法。
「現在怎麼辦呢?」他問自己。“我還要跟她同甘共苦嗎?
既然她有這樣的行為,我不是可以撇開她不管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