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爾科娃?」典獄長因琴聲聽不清楚,反問道。
「瑪絲洛娃。」
「哦,有的!哦,有的!」
典獄長站起來,走到門口,從那裡傳來克萊曼蒂練習曲的華彩樂段②。
「瑪露霞,你就稍微停一下吧,」他說,從口氣裡聽出這種音樂已成了他日常生活中的一大苦惱,「簡直什麼也聽不見。」
①克萊曼蒂(
1752—
1832)——意大利作曲家,鋼琴家。作有鋼琴練習曲一百首,是系統的鋼琴教材。
②華彩樂段(cadenze)——又譯華彩經過句。在一些大型獨唱曲、獨奏曲和協奏曲中,插于樂曲或樂章末尾的一個結構自由的段落。
鋼琴聲停了。傳來不知誰的不愉快的腳步聲。有人往房門裡張了一眼。
典獄長彷彿因音樂停止而鬆了一口氣,點上一支淡味的粗煙捲,並且向聶赫留朵夫敬了一支。聶赫留朵夫謝絶了。
「我很想見見瑪絲洛娃。」
「瑪絲洛娃今天不便會客,」典獄長說。
「為什麼?」
「沒什麼,這得怪您自己不好,」典獄長微微地笑着說。
「公爵,您不要把錢直接交給她。要是您樂意,可以交給我。她的錢還是屬於她的。您昨天一定給了她錢,她就弄到了酒——這個惡習她怎麼也戒不掉,——今天她喝得爛醉,醉得發酒瘋了。」
「真的嗎?」
「可不是,我只好採取嚴厲措施:把她搬到另一間牢房裡。這女人本來倒安分守己。您今後再別給她錢了。他們那些人就是這樣的……」
聶赫留朵夫清清楚楚地回想起昨天的情景,心裡又感到害怕。
「那麼,薇拉,那個政治犯,可以見見嗎?」聶赫留朵夫沉默了一會兒,問。
「嗯,這可以,」典獄長說。「哎,你來做什麼,」他問一個五六歲的女孩子說,她正扭過頭,眼睛盯着聶赫留朵夫,向父親走來。「瞧你要摔交了,」典獄長看見女孩向他這個做父親的跑來,眼睛不看地面,腳在地毯上絆了一下,就笑着說。
「要是可以,我去看看她。」
「好的,可以,」典獄長抱起那個一直盯住聶赫留朵夫瞧的小女孩說,接着站起身,溫柔地把女孩放下,走到前室。
典獄長接過眼睛包紗布的侍女遞給他的大衣,還沒有穿好,就走出門去。克萊曼蒂練習曲的華彩樂段聲又清楚地響了起來。
「她原來在音樂學院裡學琴,可是那邊的教學法不對頭。她這人倒是有才氣的,」典獄長一邊下樓,一邊說。「她想到音樂會上演出呢。」
典獄長陪着聶赫留朵夫走到監獄門口。典獄長一走近邊門,那門就立刻開了。看守們都把手舉到帽沿上,目送典獄長走過去。四個剃陰陽頭的人,抬着滿滿的便桶,在前室裡遇見他們。那幾個人一見典獄長,都縮攏身子。其中一個身子彎得特別低,陰沉沉地皺起眉頭,一雙烏黑的眼睛閃閃發亮。
「當然,有才能應該培養,不應該埋沒,但是,不瞞您說,房子小,練琴招來了不少煩惱,」典獄長繼續說,根本不理睬那些犯人。他拖着疲勞的步子,同聶赫留朵夫一起走進聚會室。
「您想見誰呀?」典獄長問。
「薇拉。」
「她關在塔樓裡。您得等一會兒,」他對聶赫留朵夫說。
「那麼我能不能先看看明肖夫母子倆?他們被控犯了縱火罪。」
「明肖夫關在二十一號牢房。行,可以把他們叫出來。」
「我不能到明肖夫牢房裡去看他嗎?」
「你們還是在這裡見面安靜些。」
「不,我覺得牢房裡見面有意思些。」
「嗐,您居然覺得有意思!」
這時候,衣着講究的副典獄長從邊門走出來。
「好,您把公爵領到明肖夫牢房裡。第二十一號牢房,」典獄長對副典獄長說,“然後把公爵帶到辦公室。我去把她叫來。
她叫什麼名子?”
「薇拉,」聶赫留朵夫說。
副典獄長是個青年軍官,頭髮淡黃,小鬍子上塗過香油,周身散髮出花露水的香味。
「請吧,」他笑容可掬地對聶赫留朵夫說。「您對我們這地方感興趣嗎?」
「是的,我對這個人也感興趣。據說他落到這裡是完全冤枉的。」
副典獄長聳聳肩膀。
「是的,這種事是有的,」他若無其事地說,彬彬有禮地讓客人走在前頭,來到寬闊而發臭的走廊裡。「但有時他們也會撒謊。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