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赫留朵夫不知道什麼事使典獄長感到特別苦,但他看出典獄長今天情緒非常沮喪,惹人憐憫。
「是的,我看您是很苦的,」他說。「可您何必擔任這種差使呢?」
「我沒有財產,可是得養家活口。」
「您既然覺得苦……」
「嗯,老實跟您說,我還是盡我的力做些好事,來減輕他們的痛苦。要是換了別人,決不會這麼辦的。您看,這兒有兩千多人,都是些什麼樣的人,真是談何容易!得懂得怎麼對付他們。他們也是人,也惹人可憐。可又不能放縱他們。」
典獄長講起不久前發生過的一件事。幾個男犯打架,結果弄出人命來了。
這當兒,看守領着瑪絲洛娃進來,把他的話打斷了。
瑪絲洛娃走到門口,還沒有看見典獄長,聶赫留朵夫卻看見她了。她臉色紅紅的,精神抖擻地跟着看守走來,搖頭晃腦,不住地微笑着。她一看見典獄長,臉上現出驚惶的神色盯住他,但立刻鎮定下來,大膽而快樂地向聶赫留朵夫打招呼。
「您好!」她拖長聲音說,臉上掛着微笑,使勁握了握他的手,這跟上次大不一樣。
「喏,我給您帶來了狀子,您來簽個字,」聶赫留朵夫說,對她今天見到他時表現出來的那副活潑樣子,感到有點奇怪。
「律師寫了個狀子,您簽個字,我們就把它送到彼得堡去。」
「行,簽個字也行。幹什麼都行,」她眯縫着一隻眼睛,笑嘻嘻地說。
聶赫留朵夫從口袋裏掏出一張折攏的紙,走到桌子旁邊。
「可以在這裡簽字嗎?」聶赫留朵夫問典獄長。
「你到這兒來,坐下,」典獄長說,「給你筆。你識字嗎?」
「以前識過,」她說,微笑着理理裙子和上衣袖子,坐到桌子旁邊,用她有力的小手笨拙地握住筆,笑起來,又瞟了聶赫留朵夫一眼。
他指點她該怎麼簽,簽在什麼地方。
她拿起筆,用心在墨水缸裡蘸了蘸,抖掉一滴墨水,寫上自己的名字。
「沒有別的事了?」她問,忽而望望聶赫留朵夫,忽而望望典獄長,隨後把筆插在墨水缸裡,接着又放在紙上。
「我有些話要跟您說,」聶赫留朵夫接過她手裡的筆,說。
「好,您說吧,」她說,忽然象是想起了什麼心事或者想睡覺,臉色變得嚴肅了。
典獄長站起來,走了出去,屋子裡剩下聶赫留朵夫和瑪絲洛娃兩個人。
四十八
帶瑪絲洛娃來的看守在離桌子稍遠的窗檯上坐下。對聶赫留朵夫來說,決定命運的時刻到了。他不斷責備自己,上次見面沒有說出主要的話,就是他打算跟她結婚。現在他下定決心要把這話說出來。瑪絲洛娃坐在桌子一邊,聶赫留朵夫坐在她對面。屋子裡光線很亮,聶赫留朵夫第一次在近距離看清她的臉:眼睛邊上有魚尾紋,嘴唇周圍也有皺紋,眼皮浮腫。他見了越發憐憫她了。
他把臂肘擱在桌上,身子湊近她。這樣說話就不會讓那個坐在窗檯上、絡腮鬍子花白、臉型象猶太人的看守聽見,而只讓她一個人聽見。他說:
「要是這個狀子不管用,那就去告禦狀。凡是辦得到的事,我們都要去辦。」
「唉,要是當初有個好律師就好了……」她打斷他的話說。
「我那個辯護人是個十足的笨蛋。他老是對我說肉麻話,」她說著笑了。「要是當初人家知道我跟您認識,情況就會大不相同了。可現在呢?他們總是把人家都看成小偷。」
「她今天好怪,」聶赫留朵夫想,剛要說出他的心事,卻又被她搶在前頭了。
「我還有一件事要跟您說。我們那兒有個老婆子,人品挺好。說實在的,大家都弄不懂是怎麼搞的,這樣一個頂刮刮的老婆子,竟然也叫她坐牢,不但她坐牢,連她兒子也一起坐牢。大家都知道他們沒犯罪,可是有人控告他們放火,他們就坐了牢。她呀,說實在的,知道我跟您認識,」瑪絲洛娃一面說,一面轉動腦袋,不時瞟聶赫留朵夫一眼,「她就說:『你跟他說一聲,讓他把我兒子叫出來,我兒子會原原本本講給他聽的。』那老婆子叫明肖娃。怎麼樣,您能辦一辦嗎?說實在的,她真是個頂刮刮的老婆子,分明是受了冤枉。好人兒,您就給她幫個忙吧,」瑪絲洛娃說,對他瞧瞧,又垂下眼睛笑笑。
「好的,我來辦,我先去瞭解一下,」聶赫留朵夫說,對她的態度那麼隨便,越來越感到驚奇。「但我自己有事要跟您談談。您還記得我那次對您說的話嗎?」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