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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認識他,」聶赫留朵夫說著站起來,準備告辭。
這當兒,一個又黃又瘦、生着獅子鼻、奇醜無比的矮小女人快步闖進房間裡來。她就是律師的妻子。她對自己的醜陋顯然毫不在意,不僅打扮得與眾不同,十分古怪——身上的衣服又是絲絨又是綢緞,顏色鵝黃加上碧綠,——而且她那頭稀疏的頭髮也捲過了。她得意揚揚地闖進接待室。和她同來的是一個高個子男人,臉色如土,滿面笑容,身穿緞子翻領的禮服,系一條白領帶。這是個作家,聶赫留朵夫認得他。
「阿納托裡,」她推開門說,「你來。你看,謝苗·伊凡內奇答應給我們朗誦他的詩,你可得唸唸迦爾洵①的作品。」
聶赫留朵夫剛要走,可是律師的妻子同丈夫咬了個耳朵,立刻轉過身來對他說話。
①迦爾洵(
1855—
1888)——俄國作家。
「對不起,公爵,我認得您,我想不用介紹了。我們有個文學晨會,請您光臨指教。那會挺有意思。阿納托裡朗誦得好極了。」
「您瞧,我有多少雜差呀!」阿納托裡說。他攤開兩手,笑嘻嘻地指指妻子,表示無法抗拒這樣一位尤物的命令。
聶赫留朵夫臉色憂鬱而嚴肅,彬彬有禮地向律師太太感謝她的盛情邀請,但因無暇不能參加,接着就走進接待室。
「好一個裝腔作勢的傢伙!」他走後,律師太太這樣說他。
在接待室裡,律師助手交給聶赫留朵夫一份抄好的狀子。談到報酬問題,他說阿納托裡·彼得羅維奇定了一千盧布,並且解釋說他本來不接受這類案件,這次是看在聶赫留朵夫面上才辦的。
「這個狀子該怎樣簽署,由誰出面?」聶赫留朵夫問。
「可以由被告自己出面,但要是有困難,那麼阿納托裡·彼得羅維奇也可以接受她的委託,由他出面。」
「不,我去一趟,叫她自己簽個名,」聶赫留朵夫說,因為能有機會在預定日期之前見到瑪絲洛娃而感到高興。
四十六
監獄看守到了規定時間在走廊裡吹響哨子。鐵鎖和鐵門哐啷啷地響着,走廊門和牢房門紛紛打開,光腳板和棉鞋後跟發出啪噠啪噠和咯噔咯噔的響聲。倒便桶的男犯在走廊裡來回忙碌,弄得空氣裡充滿惡臭。男犯女犯都在洗臉,穿衣,然後到走廊裡點名,點完名就去打開水沖茶。
今天喝茶的時候,各個牢房裡群情憤激,紛紛談論着一件事,就是有兩個男犯今天將受笞刑。這兩個男犯中有一個是年輕的店員瓦西里耶夫。他很有文化,由於醋勁發作而殺死了自己的情婦。同監犯人都很喜歡他,因為他樂觀、慷慨,對長官態度強硬。他懂得法律,要求依法辦事。長官因此不喜歡他。三星期前,有個看守毆打倒便桶的男犯,因為那個男犯把糞汁濺到他的新制服上。瓦西里耶夫為那個犯人抱不平,說沒有一條法律允許毆打犯人。「我要讓你瞧瞧什麼叫法律!」看守說,把瓦西里耶夫臭罵了一頓。瓦西里耶夫就回敬他。看守想動手打他,瓦西里耶夫就抓住他的手,緊緊捏了三分鐘光景,然後擰着他的手叫他轉過身,一下子把他推到門外。看守告到上邊,典獄長下令把瓦匹裡耶夫關進單身牢房。
單身牢房是一排黑暗的倉房,外面上了鎖。這種牢房又黑又冷,沒有床,沒有桌椅,關在裡面的人只能在骯髒的泥地上坐著或者躺着,聽任老鼠在身邊或者身上跑來跑去,而那裡的老鼠又特別多特別大膽,因此在黑暗中連一塊麵包都無法保存。老鼠常常從囚犯手裡搶麵包吃,要是囚犯一動不動,它們就會咬他們的身體。瓦西里耶夫不肯蹲單身牢房,因為他沒有罪。幾個看守硬把他拉去。他拚命掙扎,另外兩個男犯幫他從看守手裡掙脫身子。看守們都跑攏來,其中有個叫彼得羅夫的,以力氣大出名。犯人們敵不過,一個個被推進單身牢房。省長立刻得到報告,說發生了一件類似暴動的事。監獄裡接到一紙公文,命令對兩個主犯,瓦西里耶夫和流浪漢聶波姆尼亞西,各用樹條抽打三十下。
這項刑罰將在女監探望室裡執行。
這事昨天傍晚全體囚犯就都聽說了,因此各個牢房裡的犯人便都紛紛談論着即將執行的刑罰。
柯拉勃列娃、俏娘們、費多霞和瑪絲洛娃坐在她們那個角落裡,已經喝過伏特加,個個臉色通紅,精神振奮。現在瑪絲洛娃手頭經常有酒,她總是大方地請夥伴們一起喝。此刻她們正在喝茶,也在談論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