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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聶赫留朵夫領到女監來的副典獄長,顯然對他發生了興趣,這時走了過來。他看見聶赫留朵夫不在鐵柵欄旁邊,就問他為什麼不同他要探望的女犯談話。聶赫留朵夫擤了擤鼻涕,提起精神,竭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回答說:
「隔着鐵柵欄沒法說話,什麼也聽不見。」
副典獄長沉思了一下。
「嗯,好吧,把她帶到這兒來一下也行。」
「馬麗雅·卡爾洛夫娜!」他轉身對女看守說。「把瑪絲洛娃帶到外邊來。」
過了一分鐘,瑪絲洛娃從邊門走出來。她步履輕盈地走到聶赫留朵夫跟前站住,皺着眉頭看了他一眼。烏黑的鬈髮也象前天那樣一圈圈飄在額上;蒼白而微腫的臉有點病態,但很可愛,而且十分鎮定;她那雙烏黑髮亮的斜睨眼睛在浮腫的眼皮下顯得特別有神。
「可以在這裡談話,」副典獄長說完就走開了。
聶赫留朵夫走到靠牆的長凳旁邊。
瑪絲洛娃困惑地瞧了瞧副典獄長,然後彷彿感到驚訝,聳聳肩膀,跟着聶赫留朵夫走到長凳那兒,理了理裙子,在他旁邊坐下。
「我知道要您饒恕我很困難,」聶赫留朵夫開口說,但又停住,覺得喉嚨哽住了,「過去的事既已無法輓回,那麼現在我願盡最大的努力去做。您說說……」
「您是怎麼找到我的?」她不理他的話,逕自問。她那雙斜睨的眼睛又象在瞧他,又象不在瞧他。
「上帝呀!你幫助我,教教我該怎麼辦!」聶赫留朵夫望着她那張變醜的臉,暗自說。
「前天您受審的時候,我在做陪審員。」他說。「您沒有認出我來吧?」
「沒有,沒有認出來。我沒有工夫認人。當時我根本沒有看,」瑪絲洛娃說。
「不是有過一個孩子嗎?」聶赫留朵夫問,感到臉紅了。
「讚美上帝,他當時就死了,」她氣憤地簡單回答,轉過眼睛不去看他。
「真的嗎?是怎麼死的?」
「我當時自己病了,差一點也死掉,」瑪絲洛娃說,沒有抬起眼睛來。
「姑媽她們怎麼會放您走的?」
「誰還會把一個懷孩子的女傭人留在家裡呢?她們一發現這事,就把我趕出來了。說這些幹什麼呀!我什麼都不記得,全都忘了。那事早完了。」
「不,沒有完。我不能丟下不管。哪怕到今天我也要贖我的罪。」
「沒有什麼罪可贖的。過去的事都過去了,全完了,」瑪絲洛娃說。接着,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她忽然瞟了他一眼,又嫌惡又妖媚又可憐地微微一笑。
瑪絲洛娃怎麼也沒想到會看見他,特別是在此時此地,因此最初一剎那,他的出現使她震驚,使她回想起她從不回想的往事。最初一剎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個充滿感情和理想的新奇天地,這是那個熱愛她併為她所熱愛的迷人青年給她打開的。然後她想到了他那難以理解的殘酷,想到了接二連三的屈辱和苦難,這都是緊接着那些醉人的幸福降臨和由此而產生的。她感到痛苦,但她無法理解這事。她就照例把這些往事從頭腦裡驅除,竭力用墮落生活的特種迷霧把它遮住。此刻她就是這樣做的。最初一剎那,她把坐在她面前的這個人同她一度愛過的那個青年聯繫起來,但接着覺得太痛苦了,就不再這樣做。現在這個衣冠楚楚、臉色紅潤、鬍子上灑過香水的老爺,對她來說,已不是她所愛過的那個聶赫留朵夫,而是一個截然不同的人。那種人在需要的時候可以玩弄象她這樣的女人,而象她這樣的女人也總是要儘量從他們身上多弄到些好處。就因為這個緣故,她向他妖媚地笑了笑。她沉默了一會兒,考慮着怎樣利用他弄到些好處。
「那事早就完了,」她說。「如今我被判決,要去服苦役了。」
她說出這句悲痛的話,嘴唇都哆嗦了。
「我知道,我相信,您是沒有罪的,」聶赫留朵夫說。
「我當然沒有罪。我又不是小偷,又不是強盜。這兒大家都說,一切全在於律師,」她繼續說。「大家都說應該上訴,可是得花很多錢……」
「是的,一定要上訴,」聶赫留朵夫說。「我已經找過律師了。」
「別捨不得花錢,得請一個好律師,」她說。
「我一定儘力去辦。」
接着是一陣沉默。
她又象剛纔那樣微微一笑。
「我想請求您……給些錢,要是您答應的話。不多……只要十個盧布就行,」她突然說。
「行,行,」聶赫留朵夫窘態畢露地說,伸手去掏皮夾子。
她急促地瞅了一眼正在屋裡踱步的副典獄長。
「當着他的面別給,等他走開了再給,要不然會被他拿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