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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愛的爺爺,你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帶我離開這兒吧,讓我回到村子裡我們的家裡去吧,我再也受不了啦。……我給你叩頭了,我會永遠為你向上帝禱告,帶我離開這兒吧,不然我就要死了……”萬卡把寫好的信紙折成四折,放進一個信封裡
昨天晚上花一戈比買的,他想一想,拿起鋼筆,寫上地址:寄鄉下爺爺收。然後跑到街上一個郵筒處,把那封信塞進筒口。
過了一個鐘頭,因為懷着美好的希望而心裡感到很舒坦,他睡着了,做了一個夢,夢見爺爺坐在爐台上,耷拉著一雙光腳,對著廚娘們念信。爐旁蹲着那條狗維雲,搖着尾巴。
萬卡把自己的命運寄託在回鄉下爺爺身邊去,但他的希望是渺茫的,因為他寄信沒有寫明地址,他的憂傷,他的呼喊,他的哀嚎永遠達不到他惟一的親人祖父那裡,這是極具悲劇性的。然而,可以設想,即使按地址寄到了他爺爺手上,他爺爺也不可能實現萬卡的請求,把他帶回鄉下去,他的爺爺也孤立無援,否則不會送他去當「學徒」,他的悲劇仍然是悲劇。小說強調寄信沒有寫明地址,突出說明萬卡的希望、命運在那個現實中無法達到和改變,只是對現實的揭露、譴責,對拯救更多人的命運的號召和改變那個現實的呼喊。
契訶夫將一點也不複雜的、日常生活的、極普通的內容提到關係人類命運最主要最根本的問題的高度,其藝術概括力是何等的博大精深!
客觀的描寫方法的運用,在契訶夫的整個創作中獨具特色。還在他的創作初期,他的幽默、諷刺就是通過對人物、對事件的客觀描述而展現的,作者本人很少參與其中。到成熟時期,這種手法達到了嫻熟程度。
他在給哥哥亞歷山大的信中說過,在寫小說時,要忘記自己的身份,忘記自己的興趣、癖好,不能強加給自己的主人公。
契訶夫認為作家的任務就是在作品中讓現實本身說話。他曾告誡女作家阿雅洛娃,避免使用富有憐憫心的詞句:作家的憐憫心是那麼軟弱無力,以致使讀者對主人公的憐憫之情化為烏有。他認為在小說中話猶未盡比話說過頭好。如果作家本人已經說出了對主人公憐憫的話,那結果是作家代替了讀者做這件事;讀者已經不必憐憫主人公,作者已經預先「表達」了讀者的感情,卻沒有給獨立自主的讀者留下參與共同創作發表自己感受的機會。
像《哀傷》、《萬卡》這樣的小說,作家沒有流露點滴的主觀情緒。作者的描寫越是客觀,其藝術感染力越強,越能引起讀者的強烈感受。
4高超的寫作技巧在小說中,常常有抒情描寫,契訶夫創造了抒情的新形式,即把抒情與客觀敘述融為一體,而不是作者的抒情插話。這一點與契訶夫的前輩果戈理的抒情形式是不同的,果戈理作品中的抒情使人感到是抒情插話,跟敘述的整個過程缺乏內在聯繫。在短篇小說《峽谷裡》,對莉帕和她母親的感情和希望,契訶夫是這樣表達的:「於是一種無法慰解的悲痛之情向她們的心上襲來。可是她們覺得好像有人從高高的天空,從佈滿星星的蔚藍的空間瞧著下界,發現了在烏支列耶夫地方發生的種種事情,留心地瞧著,而且不管災難有多大,夜晚仍然是恬靜的,美麗的。
在上帝的世界裡,現在仍然有正義而且將來也會有。這樣恬靜而美麗的夜晚,人間萬事萬物一心等待着跟正義融合為一體,就像月光和夜色融合一樣。」
當然,人間萬事萬物一心等待着和正義融合的想法,仍然是作者的「抒情插話」,可是使人感到不像是插話,而像是人物自身感情和思想的自然流露。
契訶夫是風景描寫的大師,他寫景的方法也是獨具一格的。
寫景在契訶夫作品中起着與眾不同的作用,常常是對世人的生活本質上應該是這般美好的提示;是對生活中醜惡現象的譴責;是一篇審判詞;是一篇主張美終有一天會在人類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宣言,是焦慮,是悲傷,是希望。契訶夫的景物描寫,預示人間有的但被壓抑被損害了的和應該復甦的那種美的事物。
在小說《暴發》中當大學生華西里耶夫對解決常有的然而帶根本性的社會問題不知道「做什麼”而陷入絶望境地時,有這樣一段描寫:「深夜,大學生們行走在特雅爾斯基大街的林蔭大道上,他們中之一,藝術家、美術雕塑專科學校的大學生,低聲哼起《魚人公主》中的歌曲:『無意中來到愁人河岸……』」這時傳出了雪的旋律:「好像感覺到白皚皚、毛茸茸的初雪」。華西里耶夫“喜歡……雪,慘白的路燈光,行人腳掌在初雪上留下的黑色的深深的印痕,他喜歡天空,尤其是那晶瑩的、溫柔的彷彿少女般情調的天空。這樣的情調在自然界一年裡頭只能看到兩次:即在一切被雪覆蓋的春日明媚的白天或月夜,在大河裡堅冰已經破裂的時候。」
然後雪的主旋律從明亮的、純潔的變成幽暗的、憤怒的,發展到成為令人不能忍受的凌辱,連那「晶瑩的溫柔的純潔的彷彿少女般情調」也被凌辱了。一種與初雪形象相關的思想,通過詩一般的城市夜景和深沉的音樂美的描繪,生動地體現出來了。
風景描寫的方法,在契訶夫的創作中也具匠心獨運的特色。他在給亞歷山大的信中,談到自己風景描寫的原則。他說為了寫月夜,只需寫堤壩上碎玻璃瓶頸閃閃亮光,磨坊車輪的陰影顯得很幽暗就夠了。在小說《狼》中只一兩句話就勾畫出月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