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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詞跟花間詞人不同的地方是逐漸擺脫了對於婦女的容貌、服飾的描繪,而着力抒寫人物內心無可排遣的哀愁。與此相聯繫,語言也比較清新流轉,不象花間詞人的雕琢、堆砌。「托兒女之辭,寫君臣之事」,本來是封建歷史時期詩人的傳統手法之一,作者把詞中人的「閒情」、「春愁」寫得這樣纏綿悱惻,即隱約流露了他對南唐沒落王朝的關心和憂傷。馮詞這些內容和手法把從溫庭筠以來的婉約詞風更推前一步,併為後來的晏殊、歐陽修等所繼承。
南唐中主李景(
916—
961)即位初期還能承李弁的餘威,擴展國土到福建,成為南方的大國。後期由於內外危機交迫,只得奉表稱臣于周。他遺詞四首,比較著名的是那首〈攤破浣溪沙〉。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細雨夢迴鷄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無限恨,倚闌干。
內容還是離愁別恨,但境界更闊大,感慨也更深沉了。從作品所流露的濃厚感傷情調看,當是他後期的作品。
李煜(
937—
978),字重光,他工書,善畫,洞曉音律,具有多方面文藝才能。當九六一年他繼中主即位的時候,宋已代周建國,南唐形勢更岌岌可危。他在對宋委曲求全中過了十幾年苟且偷安的生活,還縱情聲色,侈陳游宴。南唐為宋所滅後,他被俘到汴京,過了二年多的囚徒生活,終於在九七八年的七夕,被宋太宗派人毒死。
李煜從南唐國主降為囚徒的巨大變化,明顯地影響了他的創作,使他前後期的詞呈現出不同的風貌。他前期有些詞寫他對宮庭豪華生活的迷戀,實際是南朝宮體和花間詞風的繼續。如下面這首〈浣溪沙〉:
紅日已高三丈透,金爐次第添香獸,紅錦地衣隨步縐。佳人舞點金釵溜,酒惡時拈花蕊嗅,別殿遙聞簫鼓奏。
這些詞儘管在人物、場景的描寫上較花間詞人有較大的藝術概括力量,但當南唐王朝進一步走向沒落時,他還那樣得意洋洋地寫他日以繼夜的酣歌狂舞生活,那是十足的亡國之音。當時南唐另一個頭腦比較清醒的詞人潘佑就曾諷刺他說:「桃李不須誇爛漫,已輸了春風一半。」(註:這是潘佑題紅羅亭詞殘句,原見《鶴林玉露》。)可說是這個亡國之君精神面貌的最好寫照。
在南唐內外危機深化的過程中,李煜逐漸也感覺到他無法擺脫的沒落命運,因此在部分詞裡依然流露了沉重的哀愁。如〈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柔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這首詞相傳是他亡國前不久的作品,雖然還是傷離念別的傳統題材;但從「拂了一身還滿」的落花和「更行更遠還生」的春草裡已可以感覺到他心情的沉重。
南唐的亡國使他丟掉了小皇帝的寶座,也使他在詞創作上獲得了一些新的成就。這一段由南唐國主轉變為囚徒的經歷,使他不能不從醉生夢死的生活裡清醒過來,面對殘酷的現實,在詞裡傾瀉他「日夕以眼淚洗面」的深哀巨痛,象下面這些詞裡所表現的: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迴首月明中!雕闌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問君能有許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虞美人〉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裡不知身是客,餉貪歡。獨自莫憑闌!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浪淘沙〉
此外如〈烏夜啼〉、〈子夜歌〉及另一首〈浪淘沙〉也都是這時期寫的傳誦人口之作。李煜在這些詞裡所唸唸不忘的「故國」「往事」實際只是一個「雕闌玉砌」裡的小皇帝的生活,這種生活既是必然沒落的,他本身的侷限和當時的處境,也不可能使他看到任何更好的前途。這樣,他就只能沉沒在象一江春水似的長愁裡而不能自拔。這些詞在過去歷史時期曾經感動過不少失去了自己美好生活的人們,卻依然缺乏一種使人看到自己的前途而為之奮斗的力量,這是我國文學史上許多以感傷為其基調的詩人的共同特徵,他們跟那些格調悲壯的詩人可以明顯區別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