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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我這樣地在那裡獃了多久,我依然跪着,幾几乎連動也不敢動一下,生怕把剛纔經過的情形不當作一場夢幻。我很願意這種昏迷的狀態長久地持續下去。我終於清醒過來,這時候,我的第一個感覺是:我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害怕。我突然站了起來,衝出房間,跑下樓梯,什麼也不看,也不向任何人說一句話;我走出屋子,大步大步地向前走去,宛如一隻已經被箭射中腰部的鹿,帶著箭向前飛奔,以為快快地逃跑,就可以不至于被箭射着似的。
我這樣地向前跑去,不僅在路上停也不停一下,而且還始終保持那樣的速度,一直跑到了一座公園。天空的陽光使我感到難受,我尋找着樹蔭;最後,我連氣也喘不過來了,象一個半死的人一樣倒在一塊草地上……「我在什麼地方?我變成什麼樣子了?我聽見的是什麼話?多麼可悲的結局!愚蠢的人啊,你在追逐什麼幻影?愛情、榮譽、忠誠和美德,你們在什麼地方?高尚的蘇菲竟是一個無恥的女人!」我在心情激動的情況下說出了這些感嘆的話,跟着就感到心如刀割,哽哽咽咽地連喘息和呻吟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即使是不一再地忿怒不息,我這樣突然地心情激動,也一定會使我窒息的。啊,誰能夠分析和解釋這羞愧、愛、忿怒、悔恨、溫情、嫉妒和極度的失望使我同時產生的錯綜複雜的心情?不,這種情景,這種心亂如麻的樣子,是無法描寫的。歡欣喜悅的心情是一種均勻的衝動,它可以擴展和純潔我們的人生,所以是容易想象的。但是,當過度的悲傷把地獄的種種怨恨集中到一個可憐的人的心裡的時候,當千百種煩惱的事情碎裂了他的心,而他竟連其中的一件事情也弄不清原委的時候,當他感覺到自己被種種力量拉向相反的方向,從而被撕得粉碎的時候,他就不再是一個單獨的個體了,在每一個痛苦的時刻,他都是一個完整的個體,似乎他正是為了受苦才變成許多的個體似的。我的情況正是這樣,而且一直延續了好幾個鐘頭。這種情形怎樣描繪呢?我不打算長篇累牘地敘述我每一個時刻的感受。幸運的人啊,在你們狹小的靈魂和冷漠的心中是只能看到境遇的變化無常的,是只能產生低級趣味的慾念的,即使你們能夠理解我這種可怕的夢幻似的情景,你們也永遠不能體會那顆能感受高尚的眷戀之情的心,在斷絶了這種情誼時所感到的劇烈痛苦!
我們的力量是有限的,一切激烈的心情總是有間歇性的。當我的心為了忍受痛苦,趁體力疲竭而休息片刻的時候,我突然想起了我的青年時期,想起了你,我的老師,想起了我所受的教育;我想到我是一個人,我馬上問我自己:「我的身體受了什麼創傷?我犯了什麼罪?我本身有何損失?如果在這個時刻,象我現在這個樣子,我意想不到地又開始了一番生活,我還是一個可憐的人嗎?」這個想法勝似閃電地在我的心中投下了一道光明,儘管它轉瞬之間又歸於消逝,但它已足夠使我重新對自己有一個認識。我清楚地認識到了我所處的地位,這剎那之間的理智,使我瞭解到我還是缺乏推理的能力的。由於我的心靈是十分的激動,因此對任何一件事物都無暇分析;我已經失去了觀察、比較和研究的能力,我對任何事物都不能做出我的判斷了。老是在那裡空想我應該做什麼,這等於是在使自己白受罪。這樣加深自己的痛苦,是沒有什麼好處的,我唯一應該做的事情是:爭取時間,使我的意志得到堅強,使我的幻想回覆平靜。如果你當時在場親身指導我的話,我想,你自己也只能採取這種做法的。
既然我不能夠克服我狂烈的心情,我就決定讓它儘量發泄,我瘋狂地聽任這種心情的擺佈,然而在我的瘋狂中也帶有幾分不知道是從哪裡產生的興奮,好象是決心要悲傷就悲傷個痛快似的。我一下就站了起來,象方纔那樣向前走去,然而卻沒有一定的路線;我奔跑,向東跑一會兒又向西跑一會兒,我讓自己受我自己的激動心情的驅使;我自由自在地按照我的想法跑,我跑得氣也喘不過來了;由於我時而哀嘆時而悶悶地吐一口氣,我有幾次差一點兒窒息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