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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您每天都在為社會復仇,或者您認為在為社會復仇,您還問我復仇的原因嗎!……這麼說,您的血管裡從來沒有感受過復仇的狂濤洶湧澎湃……這麼說,您也不知道就是這個愚蠢的法官殺死了他!我的呂西安,您是喜愛他的,他也熱愛您!先生,我對您非常瞭解。我那個心愛的孩子每天晚上回來把什麼都告訴我。我安排他睡覺,就像一個女仆服侍小孩睡覺一樣,然後我叫他給我講述所有的事情……他什麼都向我傾吐,直至自己最細小的感受……啊!一位慈愛的母親疼愛自己的獨生子,也不會超過我疼愛這個天使。您知道嗎,善良從他心中升起,就像花兒在草地上開放一般。他很軟弱,這是他唯一的缺點。他像豎琴上的弦那樣柔弱,但是當它緊繃時,卻又是那樣緊張……這是最美好的天性,它的柔弱便是溫情,是仰慕,是在藝術、愛情和美的陽光下成長的特性。上帝為人類創造了千姿百態的美!……說到底,呂西安是個像女子的男人。對剛纔出去的那個蠢貨,我什麼沒有說過啊……啊!先生,在我作為囚犯在法官面前所處的活動範圍內,為了拯救自己的兒子,我做了上帝能做的一切。為了救兒子,哪怕陪他去見彼拉多①!……」
①彼拉多:公元一世紀(約二六一約三六)羅馬帝國駐猶太的總督。據《新約全書》記載,耶穌由他判決而被釘死在十字架上。
苦役犯那雙明亮的黃眼睛,現在湧出了一串串淚水。他繼續說:
「那個蠢貨什麼話也聽不進去,他把這孩子給葬送了!……先生,我用淚水洗淨了孩子的屍體,懇求着這個我不認識的、在我們上方的人!我呀,我是不信仰上帝的!……(我如果不是唯物主義者,我就不成其為我了!……)我用這一句話把什麼都對您說了!您不知道,也沒有人知道什麼叫痛苦,只有我一個人體驗過。痛苦之火烤乾了我的眼淚,那一夜我都哭不出聲了。我現在能痛哭了,因為我感到您能理解我……我剛纔看到您擺出司法官員的架勢……啊!先生,但願上帝(我開始信仰上帝了!)……但願上帝保佑您免遭我的厄運……那個該死的審判官奪走了我的靈魂。先生!先生!此時此刻,人們正在埋葬我的生命,我的美,我的品德,我的良心,我的全部力量!請您想象一下一隻狗,有個化學家把它的血都抽走了……這就是我!我就是這只狗……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來這裡對您說:『我是雅克·柯蘭,我自首!……』今天早晨人們過來從我手裡奪走這具遺體時,我作出了這一決定。我像瘋子、像母親,像聖母在墓地親吻耶穌一樣,親吻這遺體……我願意無條件地為司法部門效勞……現在我應該這樣做了,您馬上會知道這是什麼原因……」
「您這是在向德·格朗維爾先生說,還是在向總檢察長說?」司法官員問。
這兩個人,一個代表罪行,一個代表司法,他們對視了一下。苦役犯的話深深打動了這位司法官,他對這個不幸的人產生了高尚的憐憫之心。苦役犯猜測到了司法官的生活和情感,而司法官(司法官總是司法官)卻不瞭解雅克·柯蘭越獄後的行為,以為自己可以支配這個罪犯,覺得他無非是犯了偽造文書罪。對這個由善和惡構成的人——就像不同金屬合成的銅器一樣,他想用寬大手段來檢驗一下。另外,德·格朗維爾已經到了五十三歲,還從來沒能使別人對他產生過愛情,他像所有沒有被人愛過的男子一樣,欽慕溫柔的情性。這種失望的心態,這種如很多男人所經歷的只得到了女人尊敬和友誼的命運,也許就是德·博旺先生、德·格朗維爾先生和德·賽裡奇先生結成知心的內在紐帶。同樣的不幸,猶如彼此共享的同樣的幸福,會使心靈以同一節拍跳動。
「您還有前途!……」總檢察長說,向這個垂頭喪氣的惡棍投去一瞥審訊者的目光。
那人做了一個手勢,表示對自己已經完全無所謂了。
「呂西安留下一份遺書,遺贈您三十萬法郎……」
「可憐啊!可憐的孩子!可憐的孩子!」雅克·柯蘭大聲說,「他總是『過分』正直!我是懷有各種惡劣的情感,而他卻體現着善良、高尚、美和高貴!這樣美好的心靈是無法改變的!先生,他從我這裡拿走的只是我的錢!……」
總檢察長不能使這個人振奮起來。這個人深入徹底地表露自己的做法,是那樣有力地證實了他剛纔說的那些可怕的話,這使德·格朗維爾先生站到了罪犯一邊,剩下的只有總檢察長了。
「如果您對什麼都不再關心,」德·格朗維爾先生問,「您到我這裡來要說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