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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是從圖爾步行來的,起初德·謝塞爾先生不知道,才帶他在弗拉佩斯勒游賞。」
「雖說您年輕啊!……」伯爵對我說,「可您也太疏忽大意了。」他搖搖頭表示遺憾。
大家坐下來,重新敘話。我很快發現他是個極端的保王派,在他的圈子裡要避免磨擦,就得事事遷就他。迅速換上號衣的僕人來請我們人席。德·謝塞爾先生讓伯爵夫人攙着胳臂,伯爵則高興地輓住我的胳臂,一同步入餐廳。餐廳設在一樓,與客廳對稱。
裏邊都蘭燒的白瓷方磚鋪地,四壁鑲有細木護板,與窗檯相平;護板上麵糊着蠟光牆紙,組成幾大幅由花果圈起來的圖案;窗上掛着綉紅邊的密織薄紗窗帘;餐櫃是布勒①的舊式樣,橡木雕花椅上蒙着手工絨綉罩面。菜餚豐盛,但餐具並不精緻:型號不等的家用銀餐具、尚未重新時興的薩克森瓷器、八角形水瓶、瑪瑙柄餐刀,還有放酒瓶的中國漆盤。不過,室內擺的幾盆花倒挺別緻,帶牙邊的塗漆花盆金光耀眼。我喜歡這些老式器具,覺得雷韋永②牆紙及其花邊十分悅目。我心如輕帆,只顧得意,卻沒有看出如此協調的鄉下孤獨生活,在她與我之間設置了難以排除的障礙。我坐在她的右首,給她斟酒。對,這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我擦到她的衣裙,吃着她餐桌上的麵包。只經過三個小時,我同她的生活便交織起來!總而言之,那可怕的一吻,那樁使雙方都羞愧的秘密,把我們連在一起了。我以諂媚為榮,一心要討好伯爵,他也十分受用。我可以撫摩他家的狗,迎合孩子們的任何微不足道的願望;我可以給他們帶來鐵環、瑪瑙球玩,可以給他們當馬騎;我甚至怨他們還沒有把我當成他們的玩物。愛情跟天賦一樣,有它本身的直覺。我已經隱約看出,我若是暴躁,賭氣,若是採取敵對態度,反而會葬送我的希望。我在喜不自勝的心情中用完了晚餐。只要在她家作客,我就不能計較她那不折不扣的冷淡態度,也不能計較伯爵表面客氣、實則相交如水的態度。愛情如同生命,也有它能自我滿足的青春期。由於心情激動不已,我回答幾句問話顯得笨口拙舌;不過,連同她在內,誰也沒有猜出我的心事;她在愛情上還一無所知。後半段時間像做夢一樣。可是,美夢中斷了;告辭出來,外面月光清朗,初夜充滿了暖意與馨香,四周一片銀白世界,草場。河岸、丘巒有如幻境一般;我經過安德爾河的時候,聽到清亮的鳴聲,那是一隻雨蛙間歇發出來的,我不知道它的學名;聽來既單調,又十分憂傷;然而,自從這個重大的日子之後,我一聽到雨蛙的鳴聲,心頭便湧起無限喜悅。我在那裡碰到的,仍然是一直消損我感情的那種冷漠,而且同在別處一樣,等我意識到未免遲了。我思忖會不會永遠如此;我覺得自己處在一種厄運的擺佈之中,以往的種種可悲事件,正與我品嚐過的純個人樂趣相衝突。回弗拉佩斯勒之前,我望瞭望葫蘆鐘堡,瞧見下面一棵木岑樹上掛着一隻小船,在水中蕩漾,是德·莫爾索先生釣魚用的;都蘭人稱為平底船。
①布勒(
1642—
1732),法國高級木器細木工,
1672年起為王宮製作,後來流行的傢具款式即以他命名。
②雷韋永(
1725—
1811),法國彩色糊牆紙製造商。
當我們走遠,不用擔心被人聽見談話的時候,德·謝塞爾先生便對我說:「喂!我用不着問您是否找到了那副美麗的肩膀;不過,您受到了德·莫爾索先生的款待,應當祝賀!見鬼,初次見面,您就成了中心人物。」
這句話和隨後那句我向您提過的話,又把我的心從沮喪狀態中激發起來。離開葫蘆鐘堡之後,我還一句話也沒有講;德·謝塞爾先生則認為,我是沉醉在幸福之中,才默默無語。
「怎麼可能!」我以譏誚的口氣答道;不過,這種口氣也像是我剋制激動心情的緣故。
「他待客從來沒有這樣熱情過。」
「坦率地講,對他的款待,我本人也感到驚奇。」我覺出他的話有些醋意,便這樣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