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我們每個人都有崇拜的偶像,我們尊敬的人所做的事無論怎樣偏離某種法則,總會有他的道理的,只是我們暫時不理解罷了。
提奧的到來給溫森特孤獨的心靈注入了活力。那正是一個星期天,溫森特背着畫箱到什溫寧根去了,他正在畫一件大幅素描,這是他陷入孤獨以後第一次那麼狂熱。他畫一片暴雨後犁翻過的土地,白色、黑色與棕色的沙土中冒着熱氣,裊裊上升,他能感覺到那種獨特的芬芳,正像他打開一本新書時把臉埋在其中所能聞到的油墨香一樣使人激動不已。
當時暴雨剛過,天又有將要放晴的跡象,地平線上一道紅光,而上面是烏雲,兩個水火不容的景象對峙着,人們誰也不去留意它們,溫森特卻對此發生了極大的興趣。他畫面上的天空是一片空白,這種奇特的景觀卻正好填補了它。而最好的效果是人們必須伏在地面上,平視過去,才能找到那種獨特的感覺。所以他是跪在爛泥地裡畫的,勞作的人們不時瞅瞅他,彼此發出會心的笑聲。
後來有一匹拉土的馬掙脫繮繩衝了過來,為了躲避它,溫森特連滾帶爬從一個高堤壩上跳下去,把畫箱摔破了,他回家的時候像個喪魂落魄的疏濬工人。
提奧敲哥哥住處的門,一個穿黑色長裙、身材頎長的姑娘把門打開一條縫,她的頭髮向後梳攏,臉上湧起淡淡的紅暈,舉止沉靜大方,看上去周身洋溢着自信與幸福,提奧感覺到她身上有一種質樸的美。他想這一定就是哥哥的西恩。
溫森特一身泥濘回到家裡,提奧正與克里斯蒂談得很融洽。
提奧沒有任何不滿意的言辭,有一個家庭使溫森特看上去更精神。
毫無疑問,男人和女人是互相依賴和滋潤的一種奇特的粘合劑,彼此賦予對方神奇的力量。
「你得開始畫油畫了!」傍晚,兄弟倆走在瓦根大街上,弟弟提出了哥哥夢想過的事。
「可是,我沒有錢買顏料,那東西貴得像金子。而且還得有畫架、畫筆和畫布。」
提奧說:「干吧,我支持你。」
溫森特覺得這是世界上最美麗的一個黃昏。「畫油畫,我的真正的繪畫事業開始了!”在旅館的台階上,提奧又把溫森特叫住,「還有,我為你感到高興,」他說,“她很可愛,跟我想象的不一樣。」
「誰?」溫森特故意裝聾作啞,其實心裡高興得不得了啦。
「誰?」提奧學着哥哥的樣子,然後哈哈大笑。
第二天,提奧為哥哥買了畫油畫所需的一切用品。「假如沒有提奧,我可能已經給別人逼死了!」溫森特想。
8藝術是一場戰鬥傍晚,在海灘上勞累了一天的溫森特背着畫箱往家裡趕,但是一隻大漁船歸來的有趣的場面把他吸引住了。一大群男人、女人和孩子呼啦啦跑過他的身邊,登上一間小木房的望樓。海面上徐徐駛來一隻漁船,望樓上站在前頭的男人拿出一桿大的藍色旗子迎空飛舞,小孩子們跳着叫着,其中一個腆着肚子,雙手攏在身後,像船長一樣沉着老練。夕陽把他們染成紅色,像披了一件綵衣。
溫森特對那些孩子們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他想他們一定以為自己都在為幫助這只漁船靠岸作努力。漁船上的人上岸以後,大隊人馬像沙漠裡的商隊一樣返回家裡,喜慶的氣氛融入燦爛的晚霞裡。
溫森特忘記了家裡已經沒有一個土豆,三隻嘴巴都等着他借錢買晚餐回去。他放下畫箱,十分細心地速寫下了看到的各種細節,準備回去以後着手畫一幅油畫。但是回到家裡以後房子裡空蕩蕩的,克里斯蒂一定又和孩子們回娘家了。孤獨伴隨着饑餓襲上來。
克里斯蒂近來的情緒已經有了某種不穩定的跡象。她常常以各種理由拒絶為溫森特擺姿勢。所以溫森特不得不從外面僱模特,油畫費用大大地增加了他的負擔,
50法郎往往只夠用六到七天,沒錢買食物是經常的事,每逢這個日子臨近,溫森特就把自己的一份食物偷偷藏起來,欺騙肚子是他慣用的伎倆,到第二天小孩子哇哇哭的時候,他就裝模作樣地尋找,果然就找出了一塊吃的東西,弄得克里斯蒂常常流眼淚。但不管怎樣,日子是越來越艱難,克里斯蒂有時跟溫森特打個招呼,把孩子們帶回娘家去吃一兩頓,近來往往連招呼也不打就走了。
她每次回來都能弄到一點吃的。她的家裡絶不可能給她吃白食,那也是一個窮得叮噹響的家庭,全部收入來源於她哥哥的女人,所以溫森特覺得克里斯蒂回家不是好事。而且她每次回來舉止神態有所變化,常常脫口吐出一些粗野的字眼。
溫森特逐漸感到有種痛苦在慢慢地咬噬他。
他在這痛苦之中給弟弟寫信,這是他工作以來從不間斷的一項工作,與繪畫一樣成為精神上必不可少的一種糧食。
他向弟弟傾訴了繪畫中的苦惱與快樂,以及和克里斯蒂之間逐漸出現的隱憂。胃痛襲來,他感到他的肉正被一把無形的刀片一刀一刀地割去,他寫道:事態的發展使我受不了,雖然我竭力忍受,但我感到我的力量衰退了。只要我在忙着,我就感覺不到它。而當我不站在畫架旁邊作畫的時候,它就不時對我進行突然襲擊。
我有時頭昏眼花,有時胃痛。不知道別人是否嘗過這種滋味,的確是難受的。當然我決不屈服。……提奧,你一定不要把這事告訴任何人,別人如果知道我的處境,他們會說:「哼!我早料到是這個樣子的!」這時候他們不但不幫我,反而會切斷我重新得到力量的可能性。
我一定會得到力量,米勒說過:「藝術是一場戰鬥,獻身它是必須傾注心血並且奮力拚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