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頁
拿當是第一次置身于這樣的社交場合。目睹這豪華的氣派和盛大的場面,名利慾比以往更猛烈地咬嚙着他的心。看看這位拉斯蒂涅,他弟弟才二十七歲就被任命為大主教,他妹夫馬夏爾·德·拉羅什一于貢是大臣,他本人是副國務秘書,而且據說不久就要娶紐沁根男爵的獨生女兒;看看外交官中那位不知名的作家[注],他為一八三○年以後成為王室喉舌的一家報館翻譯外國報刊文章;看看有些舞文弄墨的人進了行政院,有些教授成了貴族院議員;看看這些人,他痛苦地意識到,自己天天鼓吹推翻貴族是走錯了路,因為這個貴族階級擁有走運而有才能的人,有靠耍權術獲得成功的人,也有真正出類拔萃的人。就說勃龍代吧,他在新聞界那麼倒霉,那麼被人壓榨,但在上流社會卻受到那麼好的接待,而且要是他願意的話,還可以利用他和德·蒙柯奈夫人的關係平步青雲,因此,在拿當眼裡,勃龍代是一個有力的例證,證明社會關係有強大的威力。於是他暗暗下定決心,從此要像瑪賽、拉斯蒂涅、勃龍代以及他們的領袖塔萊朗那樣,蔑視公眾輿論,只承認現實,並且為著自己的利益歪曲現實,把一切制度看成是達到自己目標的武器,他決心再也不去擾亂一個構造得如此健全、如此美好、如此合情合理的社會。「我的前途,」他思忖道,「將系在一個屬於上流社會的女人身上。」這個思想是在狂熱的名利慾中形成的,正是懷着這種思想,他遇上了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如同饑餓的鳶鷹碰到了獵物。這天晚上,迷人的伯爵夫人佩戴着白鸛羽毛,顯得特別的美,是勞倫斯[注]筆下那種朦朧的美,這與她溫柔的性格很協調。野心勃勃的詩人身上那種沸騰的活力深深沁入了她的心。杜德萊勛爵夫人的眼睛是什麼也不會放過的,她為了讓兩人安心單獨談話,把德·旺德奈斯交給瑪奈維爾夫人去對付。這個女人仗着她過去對伯爵的影響,把他引進了打情罵俏的迷魂陣。她一會兒紅着臉吐露衷腸,巧妙地表示她在眷戀舊情,這無異於把一朵鮮花奉獻在伯爵腳下;一會兒她又責怪伯爵,為自己辯護,好招惹伯爵再責備她。這兩個已經反目的情人還是第一次這樣說悄悄話呢。就在伯爵往日的情婦撥弄業已熄滅的愛情之火的灰燼,希望還能找到幾星炭火的時候,旺德奈斯伯爵夫人正感到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一個女人自知有錯和行為越軌時,就會有這種感覺。這種激動不無魅力,並且能喚醒沉睡的力量,如今,就像童話《藍鬍子》[注]裡講的一樣,女人們都喜歡用染着血跡的鑰匙;這是一個絶妙的神話構思,也是佩羅的一大成功。
拿當堪稱熟讀莎士比亞的戲劇家,他在伯爵夫人面前攤開自己的種種不幸,向她敘述自己如何與人和環境搏鬥,讓她看到他偉大高尚,只是沒有安身立命之地,他有政治天才,只是未被人賞識,他的生活裡缺少高尚的溫情。他沒有明說,而是暗示美麗的伯爵夫人為他扮演《艾凡赫》中蕊貝卡[注]的崇高角色:愛他,保護他。他所說的一切都未越出高尚的感情範圍。毋忘草不會比這位詩人所用的比喻更痴情,百合花不會比他講的事情更純潔,天使的前額不會比他的額頭更光輝明朗,他可以把他的談話錄寄給書商去出版。拿當不折不扣地起了伊甸園裡那條蛇的作用,他向伯爵夫人炫示了惹禍的禁果那奪目的色彩。瑪麗離開舞會時心情是複雜的:她內疚,可是這內疚近似一種希望;她心里美滋滋的,因為拿當說了很多恭維話,迎合了她的虛榮心;她無比激動,連心靈最深處都給擾亂了;她被自己的賢德所約束,可是又很想對不幸的詩人表示憐憫。
也許是瑪奈維爾夫人把旺德奈斯伯爵帶到了他妻子和拿當正在談心的客廳裡,也許是他自己想到這兒來找瑪麗一起回家,也許是和瑪奈維爾夫人的談話勾起了伯爵內心已經平息的憂傷,總之,他妻子來輓住他的手臂時,發現他悶悶不樂,若有所思。伯爵夫人擔心是自己和拿當在一起被他看見了。等到她和費利克斯兩人單獨在馬車裡的時候,她對他意味深長地笑了笑說:「我的朋友,你不是一直在那兒跟瑪奈維爾夫人談話嗎?」妻子的嬌嗔使費利克斯如入棘叢,渾身不安,正在他無法擺脫窘境時,馬車到了府邸。這是愛情教給瑪麗的第一個招數。她很得意,居然打敗了她一向認為那麼高明的男人。她頭一回嘗到了獲得重大勝利以後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