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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經過長期鬥爭而嶄露頭角以後,拉烏爾利用了被戲稱為青年法蘭西[注]的風雅的中世紀派對形式的熱中,加入了這些膜拜藝術的人們的行列,像天才人物那樣標新立異。這些人的用心倒挺好,因為再沒有什麼比十九世紀法國人的服裝更可笑的了。革新這種服裝的確是一種勇敢的行為。必須承認,拉烏爾身上有某種偉大的、怪誕的、不同凡響的東西,它需要合適的外殼來與之相配。不管他的朋友還是他的敵人(兩者半斤八兩),都一致認為拉烏爾的外表再符合他的精神不過了。他的本來面目也許比經過修飾以後更為奇特。他那彷彿被摧殘和毀壞過的臉使人以為他曾經和天使或者魔鬼交過戰,很像德國畫家筆下蒙難耶穌的臉,上面佈滿了脆弱的人性與上帝的威力不斷鬥爭的印記。然而,面頰上深深的皺紋,凹凸不平的腦殼上的槽溝,眼睛和太陽穴上的陷窩,絲毫不表明他的體質贏弱。那堅韌的皮膚、嶙峋的骨骼看起來非常結實。由於生活無節制,發黑的皮膚緊貼在骨頭上,彷彿已被軀體內的慾火烤乾了,但它卻包着一副奇偉的骨架。他的身材又高又瘦。為了惹人注意,他的頭髮留得很長,而且總是亂蓬蓬的。這位不修邊幅、身材欠勻稱的拜倫,長着兩條蒼鴛的長腿,膝蓋肥大,胸部過分前挺,他那青筋暴露的兩手像螃蟹的雙螫一樣有力,手指細長而剛勁。拉烏爾有着拿破崙式的眼睛,那是雙藍色的,目光能穿透你的靈魂的眼睛;他的鼻子有點彎曲,但很敏感。他的嘴巴長得挺秀氣,加上那兩排女人特別喜歡的潔白無比的牙齒,更顯得好看。他的頭腦裡充滿了思想和火熱的感情,他的前額閃着天才的光輝。有一種人,為數不多,但從你身旁走過時,立刻給你留下強烈的印象;他們到一個沙龍裡馬上形成一個光點,把所有的視線都吸引過去。拉烏爾就屬於這種人。他以不修邊幅而引人注目,如果可以借用莫里哀的一句話,他就像愛麗央特說的「身上邋里邋遢’。[注]他的衣服總像是被故意揉過、擰過,皺巴巴的,邊角蜷起,為的是和他的相貌一致。他通常把一隻手插在敞開的背心裡,這個姿勢國吉羅德畫的一張夏多布里昂先生像而變得很有名。拉烏爾採取這種姿勢倒不是為了模仿夏多布里昂(他不願模仿任何人),而是為了破壞襯衫上有規則的褶痕。他常常突然猛烈地擺動腦袋,就像純種馬不願者披着鞍轡,不時抬起頭想掙脫嚼子和繮繩那樣,這種痙攣性的動作常把領帶一下子扭成一團。他留着長長的、下端尖尖的鬍子,但他不像那些把鬍子蓄成扇形或三角形的風雅紳士,他們把鬍子梳啊,刷啊,捋啊,還噴上香水,而他卻聽其自然。他的頭髮和領帶、衣領攪在一起,厚厚地披在肩上,衣服與頭髮摩擦的地方於是變得油膩膩的。他那乾癟多筋的雙手從未用指甲刷子和檸檬水拾攝過,好些專欄記者說,他甚至很少用清水洗一洗被煙熏得焦黃的手指。總之,這位偉大的拉烏爾是個滑稽人物。他的動作生硬而突兀,好像一部裝配得不好的機器。他走起路來從不規行矩步,總是七歪八倒,橫衝直撞,有時又戛然止步,因此常常撞到那些在巴黎的通衡大道上悠閒漫步的市民身上。他的言談充滿辛辣的詼諧和尖刻的俏皮話,而且像他身體的動作一樣令人難以預測:談話的語氣會無緣無故地突然由復仇的調子變得甜蜜溫柔,含着詩意和撫慰,有時他莫名其妙地沉默下來,有時又猛醒似地進出幾句,叫人聽起來十分吃力。在社交場合,他的舉止大膽而笨拙,他蔑視社會的習俗,擺出一副對上流社會所尊崇的一切都要予以批判的架勢,這就使他與那些思想狹隘和力圖維護傳統禮節的人格格不入。但這種作風是一種像中國貨一樣新奇的東西,一點不令婦女們討厭。何況,他對婦女們往往極其和藹可親,似乎樂意讓她們忘掉他那古怪的外表,樂意戰勝某些人對他的厭惡,以滿足他的虛榮心。自尊心或自豪感。“為什麼您要這樣做呢?」一天,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問他。他口氣很大地回答說:「珍珠不是藏在蚌殼裡的嗎?」另一個人對他提出同樣的問題時,他說:「如果我對所有的人都好,那怎麼能讓人看出我對某—個人特別好呢?」拉烏爾一向把雜亂無章作為自己的招牌,並且把它帶到精神生活裡來。這個招牌倒很符合實際。他很像那些到資產階級家庭去做打雜工的可憐姑娘,什麼都會幹:起初他當過批評家,而且是個大批評家,但是他覺得幹這一行有點吃虧,他說,他的一篇批評文章抵得上一部作品。後來,劇院的可觀收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