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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費利克斯苦心締造的幸福大廈漸漸從房基開始腐蝕,到了一八三三年已瀕于倒塌,而他連想都沒想到。原來,二十五歲的少婦和十八歲少女有着不同的心理,正如四十歲的女人和三十歲的女人心理不同一樣。婦女一生有四個時期,在每個不同的時期都像換了一個人。德·旺德奈斯對現代社會風俗造成的這些變化規律無疑是知道的,可是,事情臨到自己頭上時,他卻把它們給忘了;正如最好的語法學家在寫書時也可能忘記語法規則,最偉大的將軍在戰場上受到炮火的夾攻或遇到複雜的地形時,也會忘記某條絶對的軍事原理。能始終把思想運用到實際中的人是天才;然而最有天才的人也不可能每時每刻都施展他的天才,否則他就太像上帝了。婚後,瑪麗和丈夫之間沒有發生過一次衝突,沒有說過一句會給和諧一致的感情造成任何不協調的話。這樣生活了四年後,瑪麗覺得自己像一株植物種在肥沃的土壤裡,長在永遠蔚藍的天空下,受到和煦的陽光撫愛,現在已經發育得非常茁壯,於是她的思想似乎發生了突變。她生活中的這一危機——也就是我們要講的故事的主題——也許顯得不可理解。乍一看,年輕的伯爵夫人,這個幸福的妻子和幸福的母親,是不可原諒的,但是,下面這番解釋,也許能在不少女人眼裡減輕她的過錯。生活是由兩個互相作用的對立面組成的,缺了其中任何一方面,人就會痛苦。德·旺德奈斯滿足了瑪麗的一切需要,但同時也就使她不再有任何慾望,而慾望是創造之母,它能調動人們巨大的精神力量。極度的炎熱,極度的不幸,完美無缺的幸福以及一切絶對的原則主宰的地方,必然是沒有任何出產的,因為它不容其他東西並存,把一切異體都窒息掉。德·旺德奈斯不是女人,而只有女人才懂得如何使幸福變幻無窮。她們一會兒賣弄風情,一會兒又拒絶,一會兒害伯,一會兒賭氣,昨天還是不成問題的事,今天又把它推翻,種種聰明靈巧的小伎倆都由此而來。男人會因忠貞不渝而使對方厭倦,女人永遠不會。德·旺德奈斯心地太善良,他不會故意折磨自己所愛的女人,而是讓她在萬里無雲的碧空似的愛情裡邀游。然而,永恆的極樂世界在天上,只有上帝知道是怎麼回事。人世間,再偉大的詩人一旦描繪起天堂來便總是叫讀者厭煩。但丁遇到過的困難也是德·旺德奈斯面臨的危險:我們謹向他們所作的絶望的努力表示敬意!瑪麗漸漸覺得,這安排得如此完美的樂園未免有些單調,夏娃在人間天堂裡感受到的完美幸福漸漸使她膩味,正如老吃甜食,久而久之也會叫人噁心,這就使她像黎瓦洛爾[注]讀弗洛里昂的寓言時那樣,希望羊圈裡出現一隻狼。自古以來蛇的象徵意義大概就在於此,夏娃向蛇求助,很可能是因為她在伊甸樂園待膩了的緣故。賦予《聖經》故事這一寓意,在新教徒看來也許是太輕率,他們對待《聖經》的《創世記》部分比猶太人自己還要認真。不過,即使不援引《聖經》故事來作比喻,德·旺德奈斯伯爵夫人的處境也能得到解釋:她感到自己心靈裡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沒處使,她的幸福不需要她以痛苦為代價,幸福自然而然地來了,不用她操心和擔憂,也一點不用害怕會失掉它。每天早晨一睜眼,幸福就呈現在她面前,伴隨着同樣的碧空,同樣的微笑,同樣親切的話語。它像平靜的湖面,沒有風吹起漣漪,連一絲微風也沒有;她多麼想看到這明鏡般的湖面漾起波瀾啊!她的願望包含着某種幼稚的成分,這應該使伯爵夫人得到世人的原諒。然而,社會並不比《創世記》中的上帝更寬容大度。變得聰明了的瑪麗本人也十分明白,她的想法該是多麼傷人的心,因此不敢向她親愛的小丈夫吐露,她很單純,想不出其他表示親昵的稱呼。確實,甜蜜的誇張語言不是冷鑄出來的,而是戀人們在熾熱的愛情之火中鍛造出來的。德·旺德奈斯喜歡這種可愛的含蓄,因此用巧妙的方法把夫妻感情控制在溫吞吞的範圍之內。這位模範丈夫認為,一個高尚的人是不屑于運用江湖騙術的,其實,某些江湖騙術或許倒能使他顯得更了不起,並使他得到感情上的酬報;他只想靠自己本身來博得別人的喜愛,而不想求助于財富的妙用。他甚至不肯拾取自己花了心血以後應得的好處。有時伯爵夫人在林中散步,看到一輛裝備不全或套得不好的馬車,不覺莞爾,於是她高興地把目光移到自己的馬車上,馬匹配着英國式的鞍轡,正悠閒自在地站在一邊,她覺得自己享用這些奢華而高雅的東西是理所當然的,所以並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