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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沒事,我便到繼之那邊談天,可巧伯衡也在書房裡。我談起雲岫的事,不覺代他嘆息。伯衡道:「你便代他嘆息,這裡的人看著他敗下來,沒有一個不拍手稱快呢。你從前年紀小,長大了就出門去了,所以你不知道他。他本是一個包攬詞訟,無惡不作的人啊!」我道:「他好好的一家鋪子,怎樣就至于一敗塗地?」伯衡道:「你今天和他談天,有說起他兒子的事麼?」我道:「不曾說起。他兒子怎樣?」伯衡道:「殺了頭了!」我猛吃了一大驚道:「怎樣殺的?」伯衡笑道:「殺頭就殺了,還有多少樣子的麼。」我道:「不是。是我說急了,為甚麼事殺的?」伯衡道:「他家老大沒有兒子,雲岫也只有這一個庶出兒子,要算是兼祧兩房的了,所以從小就驕縱得非常。到長大了,便吃喝嫖賭,沒有一樣不幹。沒錢化,到家來要;賭輸了,也到家來要。雲岫本來是生性慳吝的,如何受得起!無奈他仗着祖母疼愛,不怕雲岫不依。及至雲岫丁了憂,便想管束他,哪裡管束得住。接着他家老大夫妻都死了,手邊未免拮据,不能應他兒子所求。他那兒子妙不可言,不知跑到那裡弄了點悶香來,把他夫妻三個都悶住了,在父母身邊搜出鑰匙,把所有的現銀首飾,搜個一空。又搜出雲岫的一本底稿來。這本底稿在雲岫是非常秘密的,內中都是代人家謀占田產,謀奪孀婦等種種信札,與及誣捏人家的呈子。他兒子得了這個,歡喜的了不得,說道:『再不給我錢用,我便拿這個出首去!』雲岫雖然悶住,心中眼中是很明白的,只不過說不出話來,動彈不得。他兒子去了許久,方纔醒來,任從氣惱暴跳,終是無法可施。他兒子從此可不回家來了;有時到店裡去走走,也不過匆匆的就去了。你道他外面做甚麼?原來是做了強盜!搶了東西,便拿到店裡,店裡本有他的一個臥房,他便放在自己臥房裡面。有一回,又糾眾打劫,拒傷事主。告發之後,被官捉住了,追問臓物窩藏所在,他供了出來。官派差押着到店裡起出臓物,便把店封了,連雲岫也捉了去,拿他的同知職銜也詳革了。罄其所有打點過去,方纔僅以身免。那家店就此沒了。因為案情重大,並且是積案纍纍的,就辦了一個就地正法。雲岫的一妻一妾,也為這件事,連嚇帶痛的死了。到了今日,雲岫竟變了個孤家寡人了。」我聽了,方纔明白日裡我問他還有甚人,他現出了一種淒惶樣子的緣故。當下又談了一會,方纔告別回去。這幾天沒事,我便到族中各處走走。有時談到尤雲岫,卻是沒有一個不恨他的。我暗想雖然雲岫為人可惡,然而還是人情冷暖之故。記得我小的時候,雲岫那一天不到我們族中來,那一個不和他拉相好。既然知道他不是個好人,為甚麼那時候不肯疏遠他,一定要到了此時才恨他呢?這種行徑,雖未嘗投井,卻是從而下石了。炎涼之態,想著實在可笑可怕。閒話少提。不知不覺,已到了三月初旬娶親的吉期了。到了這天,雲岫也還備了蠟燭、花爆等四式禮物送來。我想他窮到這個樣子,哪裡還好受他的。然而這些東西,我縱然退了回去,他卻不能退回店家的了,只得受了下來,交代多給他腳錢。又想到這腳錢是來人得的,與他何干,因檢出一張五元的鈔票,用信封封固了,交與來人,只說是一封要緊信,叫他帶回去交與雲岫。這裡的拜堂、合卺、閙房、回門等事,都是照例的,也不必細細去說他了。
匆匆過了喜期,繼之和我商量道:「我要先回上海去了,你在家裡多住幾時。從此我們兩個人替換着回家。我到上海之後,過幾時寫信來叫你;等你到了,我再回來。」我道:「這個倒好,正是瓜時而往,及瓜而代呢。」繼之道:「我們又不是戍兵,何必約定日子,不過輪流替換罷了。」商量既定,繼之便定了日子,到上海去了。
一天,雲岫忽然着人送一封信來,要借一百銀子。我回信給他,只說我的錢都放在上海,帶回來有限,辦喜事都用完了。回信去後,他又來了一封信,說甚麼「尊翁去世時,弟不遠千里,送足下到浙,不無微勞,足下豈遂忘之?」云云。我不禁着了惱,也不寫回信,只對來人說知道了。來人道:「尤先生交代說,要取回信呢。」我道:「回信明日送來。」那人才去了。我暗想你要和我借錢,只訴訴窮苦還好;若提到前事,我巴不得吃你的肉呢!此後你莫想我半文。當日若是好好的彼此完全一個交情,我今日看你落魄到此,豈有不幫忙之理。到了明日,雲岫又送了信來。我不覺厭煩了,叫人把原信還了他,回說我上墳修墓去了,要半個月才得回來。
從此我在家裡,一住三年。嬸娘便長住在我家裡。姊姊時常歸寧。住房後面,開了個便門,通到花園裡去,便與繼之的住宅相通,兩家時常在花園裡聚會。這日子過得比在南京、上海,又覺有趣了。撤兒已經四歲,生得雪白肥胖,十分乖巧,大家都逗着他頑笑,更不寂寞,所以日子更容易過了。
直到三年之後,繼之才有信來叫我去。我便定了日子,別過眾人,上輪船到了上海,與繼之相見。德泉、子安都來道候。盤桓了兩天,我問繼之幾時動身回去。繼之道:「我還不走,卻要請你再走一遍。」我道:「又到哪裡?」繼之道:「這三年裡面,辦事倒還順手。前年去年,我親到漢口辦了兩年茶,也碰了好機會。此刻打算請你到天津、京城兩處去走走,察看那邊的市面能做些甚麼。」我道:「幾時去呢?」繼之道:
「隨便幾時,這不是限時限刻的事。」
說話之間,文述農來了,大家握手道契闊。說起我要到天津的話,述農道:「你到那邊很好。舍弟杏農在水師營裡,我寫封信給你帶去,好歹有個人招呼招呼。」我道:「好極!你幾時寫好,我到你局裡來取。」述農道:「不必罷,那邊路遠。今天是禮拜,我才出來,等再出來,又要一禮拜了,我就在這裡寫了罷。」說罷,就在帳桌上一揮而就,寫了交給我,我接過來收好了。
大家談些別後之事,我又問問別後上海的情形。述農道:「你到了兩天,這上海的情形,總有人告訴過你了。我來告訴你我們局裡的情形罷。你走的那年夏天,我們那位總辦便高升了,放了上海道。換了一個總辦來,局裡面的風氣就大變了。前頭那位總辦是愛樸素的,滿局裡的人,都穿的是布長褂子、布袍子;這一位是愛闊的,看見這個人樸素,便說這個人沒用,於是乎大家都闊起來。他愛穿紅色的,到了新年裡團拜,一色的都是棗紅摹本緞袍子。有一個委員,和他同姓,出來嫖,窯姐兒裡都叫他大人。到了節下,窯姐兒裡照例送節禮給嫖客。那送給委員的到了局裡,便問某大人。須知局子裡,只有一個總辦是大人,那看柵門的護勇見問,便指引他到總辦公館裡去了。底下人回上去,他卻茫然,叫了來人進去問,方知是送那委員的,他還叫底下人帶了他到委員家去。若是前頭那位總辦,還了得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