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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得了這個電,便即晚動身,回到南京,與繼之相見。卻喜得家中人人康健。繼之又新生了一個兒子,不免去見老太太,先和乾娘道喜。老太太一見了我,便歡喜的了不得。忙叫奶娘抱撤兒出來見叔叔。我接過一看,小孩子生得血紅的臉兒,十分-壯。因讚了兩句,交還奶娘道:「已經有了名兒了,乾娘叫他甚麼,我還沒有聽清楚。是幾時生的?大嫂身子可好?」老太太道:「他娘身子壞得很,繼之也為了他趕回來的。此刻交代還沒有算清,只留下文師爺在那邊。這小孩子還有三天就滿月了。他出世那一天,恰好掛出撤任的牌來,所以繼之給他個名字叫撤兒。」我道:「大哥雖然撤了任,卻還得常在乾娘跟前,又抱了孫子,還該喜歡才是。」老太太道:「可不是麼。我也說繼之丟了一個印把子,得了個兒子,只好算秤鈎兒打釘——扯直罷了。」我笑道:「印把子甚麼希奇,交了出去,樂得清淨些,還是兒子好。」說罷,辭了出來,仍到書房和繼之說話,問起撤任緣由,未免着惱。繼之道:「這有甚麼可惱。得失之間,我看得極淡的。」於是把撤任情由,對我說了。
原來今年是大閲年期,這位制軍代天巡狩,到了揚州,江、甘兩縣自然照例辦差。揚州兩首縣,是著名的「甜江都、苦甘泉」。然而州縣官應酬上司,與及衙門裡的一切開銷,都有個老例,有一本老帳簿的。新任接印時,便由新帳房向舊帳房要了來,也有講交情要來的,也有出錢買來的。這回帥節到了揚州,述農查了老例,去開銷一切。誰知那戈什哈嫌錢少,退了回來。述農也不和繼之商量,在例外再加豐了點再送去。誰知他依然不受。述農只得和繼之商量。還沒有商量定,那戈什哈竟然親自到縣裡來,說非五百兩銀子不受。繼之惱了,便一文不送,由他去。那戈什哈見詐不着,並且連照例的都沒了。那位大帥向來是聽他們說話的,他倘去說繼之壞話,撤他的任倒也罷了,誰知後來打聽得那戈什哈並未說壞話。
正是:不必蜚言騰譭謗,敢將直道撥雷霆。那戈什哈不是說繼之壞話,不知說的是甚麼話,且待下回再記——
第
060回 談官況令尹棄官 亂著書遺名被罵
那戈什哈,他不是說繼之的壞話,難道他倒說繼之的好話不成?那有這個道理!他說的話,說得太爽快了,所以我聽了,就很以為奇怪。你猜他說甚麼來?他簡直的對那大帥說:「江都這個缺很不壞。沐恩等向吳令借五百銀子,他居然回絶了,求大帥作主。」這種話你說奇不奇?那大帥聽了,又是奇怪,他不責罰那戈什哈倒也罷了,卻又登時大怒起來,說:「我身邊這幾個人,是跟着我出生入死過來的,好容易有了今天。他們一個一個都有缺的,都不去到任,都情願仍舊跟着我,他們不想兩個錢想甚麼!區區五百兩都不肯應酬,這種糊塗東西還能做官麼!」也等不及回省,就寫了一封信,專差送給藩台,叫撤了江都吳令的任,還說回省之後要參辦呢。我問繼之道:「他參辦的話,不知可是真的?又拿個甚麼考語出參?」繼之道:「官場中的辦事,總是起頭一陣風雷火炮,打一個轉身就要忘個乾淨了。至於他一定要怎樣我,那出參的考語,正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詞。好在參屬員的摺子上去,總是『着照所請,該部知道』的,從來沒有駁過一回。」我道:「本來這件事很不公的,怎麼保舉摺子上去,總是交部議奏;至于參折,就不必議奏呢?」繼之道:「這個未盡然。交部議奏的保折,不過是例案的保舉。就是交部,那部裡你當他認真的堂官、司員會議起來麼!不過交給部辦去查一查舊例,看看與舊例符不符罷了。其實這一條就是部中書吏發財的門路。所以得了保舉與及補缺,都首先要化部費。那查例案最是混帳的事,你打點得到的,他便引這條例;打點不到,他又引那條例,那裡有一定的呢。至于明保、密保的摺子上去,也一樣不交部議的。」我道:「雖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詞,究竟也要拿着人家的罪案,才有話好說啊。」繼之道:「這又何必。他此刻隨便出個考語,說我『心地糊塗』,或者『辦事顢頇』,或者『聽斷不明』,我還到那裡同他辯去呢。這個還是改教的局面。他一定要送斷了我,就隨意加重點,難道我還到京裡面告禦狀,同他辨是非麼。」
我道:「提起這個,我又想起來了。每每看見京報,有許多參知縣的摺子,譬如『聽斷不明』的改教,倒也罷了;那『辦事顢頇,心地糊塗』的,既然『難膺民社』,還要說他『文理尚優,着以教職歸部銓選,難道儒官就一點事都沒得辦麼?把那心地糊塗的去當學老師,那些秀才們,不都叫他教成了糊塗蟲麼?」繼之道:「照你這樣說起來,可駁的地方也不知多少。參一個道員,說他‘品行卑污,着以同知降補』,可見得品行卑污的人,都可以做同知的了。這一位降補同知的先生,更是奉旨品行卑污的了。參一個知縣,說他『行止不端,以縣丞降補』,那縣丞就是奉了旨行止不端的了。照這樣說穿了,官場中辦的事,那一件不是可笑的。這個還是字眼上的虛文,還有那辦實事的,候選人員到部投供,與及小班子的驗看,大約一大半都是請人去代的,將來只怕引見也要閙到用替身的了。」我道:「那些驗看王大臣,難道不知道的麼?」繼之道:「哪有不知之理!就和唱戲的一樣,不過要唱給別人聽,做給別人看罷,肚子裡哪一個不知道是假的。碰了岔子,那王大臣還幫他忙呢。有一回,一個代人驗看,臨時忘了所代那人的姓名,報不出來,漲紅了臉,愣了半天。一位王爺看見他那樣子,一想這件事要閙穿了,事情就大了,便假意着惱道:“唔!這個某人,怎麼那麼糊塗!’這明明是告訴他姓名,那個人才報了出來。你想,這不是串通做假的一樣麼。」
我笑道:「我也要託人代我去投供了。」繼之道:「你幾時弄了個候選功名?」我道:「我並不要甚麼功名,是我家伯代我捐的一個通判。」繼之道:「化了多少錢?」我道:「頗不便宜,三千多呢。」繼之默然。一會道:「你倒弄了個少爺官,以後我見你,倒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呢。」我道:「怎麼叫做少爺官?這倒不懂。」繼之道:「世上那些闊少爺想做官,州縣太煩劇,他懶做;再小的,他又不願意做;要捐道府,未免價錢太貴。所以往往都捐個通判,這通判就成了個少爺官了。這裡頭他還有個得意之處:這通判是個三府,所以他一個六品官,和四品的知府是平行的,拜會時只拿個晚生帖子;卻是比他小了一級的七品縣官,是他的下屬,見他要上手本,稱大老爺、卑職。實缺通判和知縣行起公事來,是下札子的,他的署缺又多,上可以署知府、直隷州;下可以署州縣。占了這許多便宜,所以那些少爺,便都走了這條路了。其實你既然有了這個功名,很可以辦了引見到省,出來候補。」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