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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泊了一夜,次日便開行。在船上沒事,便和理之談天,談起我昨天買東西,那店伙看銀元的光景。理之笑道:「光板和爛板比較,要伸三分多銀子的水;你用出去,不和他討補水,他那得不疑心你用銅銀呢。」我聽了方纔恍然大悟。然而那些香港人,也未免太不張眼睛了。我連年和繼之辦事經營,雖說是躉來躉去,也是一般的做買賣,何嘗這樣小器來。於是和理之談談香港的風氣,我談起那鹹水妹嫁鄉下人的事。理之道:「這個是喜出意外的。我此次回家,住了一個多月,卻看見一件禍出意外的事。」我問甚麼禍出意外。理之道:「我家裡隔壁一家人家,有兩間房子空着,便貼了一張『余屋召租』的條子。不多幾天,來了一個老婆子,租來住了,起居動用,象是很寬裕的。然而只有一個人,用了一個仆婦。住了兩個月,便與那女房東相好起來。他自己說是在新加坡開甚麼行棧的,丈夫沒了,又沒有兒子,此刻回來,要在同族中過繼一個兒子。誰知回來一查,族中的子侄,竟沒有一個成器的,自己身後,正不知倚靠誰人。說著,便不勝淒惶,以後便常常說起。新加坡也常常有信來,有銀子匯來。來了信,他便央男房東唸給他聽。以後更形相熟了。房東本有三個兒子,那第二個已經十七八歲了。那老婆子常常說他好:『我有了這麼個兒子就好了』那女房東便說:『你歡喜他,何不收他做個乾兒子呢?』那老婆子不勝歡喜,便看了黃道吉日,拜乾娘。到了這天,他還慎重其事的,置酒慶賀。乾娘乾兒子,叫得十分親熱。他又說要替乾兒子娶親了,一切費用,他都一力擔任。那房東也樂得依他。於是就張羅起來,便有許多媒人來送庚貼說親。說定了,便忙着揀日子行聘迎娶,十分熱閙。待媳婦也十分和氣。又替媳婦用了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房東見他這等相待,便說是親生兒子,也不過這樣了。老婆子道:『我們沒有兒子的人,乾兒子就和親生的一般。我今年五十多歲,沒有幾年的人了,只要他將來肯當我親娘一般,送我的終,我的一分家當便傳授給他,也不去族中過繼甚麼兒子了。』女房東一想,他是個開行棧的人,家當至少也有幾萬,如何不樂從。便叫了兒子來,說知此事,兒子自然也樂得應允。老婆子更是歡喜,就在那裡天天望孫了。偏偏這媳婦娶了來差不多一年,還沒有喜信。老婆子就天天求神拜佛,請醫生調理身子。過了幾個月,依然沒有信息。老婆子急不能待,便要和乾兒子納妾。叫了媒婆來說知,看了幾家丫頭和貧家女兒。看對了,便娶了一個過來。一樣的和他用一個年輕梳頭老媽子。剛娶了沒有幾天,忽然新加坡來了一封電信,說有一單貨到期要出,恰好行裡所有存款,都支發了出去。放在外面的,一時又收不回來。銀行的一個存摺,被女東帶了回粵,務祈從速寄來云云。老婆子央房東翻出來,念了一遍,便道:『你看,我不在那裡,便一點主意都沒了。自己的款項雖然支發出去,又何妨在別處調動呢。我們幾十年的老行號,還怕沒人相信麼。』說著,悶悶不樂。又道:『這個存摺怎好便輕易寄去,倘或寄失了,那還了得麼。』商量了半天道:『不如我自己回去一趟罷。我還想帶了乾兒子同去。他此刻是小東家了,叫他去看看,也歷練點見識,出來經歷過一兩年,自己就好當事了。』房東一心以為兒子承受了這分大家當,有甚麼不肯之理。他見房東應允了,自是不勝歡喜。於是帶了一個乾兒子、兩房干媳婦、兩個梳頭老媽子,一同到新加坡去了。這是去年的事。我這回到家裡去,那房東接了他兒子來信了。你曉得他在新加坡開的是甚麼行號?原來開的是娼寮。那老婆子便是鴇婦。一到了新加坡,他便翻轉了麵皮,把乾兒子關在一間暗室裡面。把兩房干媳婦和兩個梳頭老媽子,都改上名字,要他們當娼;倘若不從,他家裡有的是皮鞭烙鐵,便要請你嘗這個滋味。可憐這四個好人家女子,從此便跳落火坑了。那個乾兒子呢,被他幽禁了兩個月,便把他『賣豬仔(讀若崽)』到吉冷去了。賣了豬仔到那邊做工。那邊管得極為苛虐,一步都不能亂走的。這位先生能夠設法寄一封信回來,算是他天大的本領了。」
我道:「賣豬仔之說,我也常有得聽見,但不知是怎麼個情形。說的那麼苦,誰還去呢?」理之道:「賣豬仔其實並不是賣斷了,就是那招工館代外國人招的工,招去做工,不過訂定了幾年合同,合同滿了,就可以回來。外國人本來招去做工,也未必一定要怎麼苛待。後來偶然苛待了一兩次,我們中國政府也不過問。那沒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不要說了;就是設有中國領事的地方,中國人被人苛虐了,那領事就和不見不聞,與他絶不相干的一般。外國人從此知道中國人不護衛自己百姓的,便一天苛似一天起來了。」我道:「那苛虐的情形,是怎麼樣的呢?」理之道:「這個我也不仔細,大約各處的辦法不同。聽說南洋那邊有一個軟辦法:他招工的時候,恐怕人家不去,把工錢定得極優。他卻在工場旁邊,設了許多妓館、賭館、酒館、煙館之類,無非是銷耗錢財的所在。做工的進了工場,合同未滿,本來不能出工場一步的,惟有這個地方,他準你到。若是一無嗜好的,就不必說了;倘使有了一門嗜好,任從你工錢怎麼優,也都被他賺了回去,依然兩手空空。他又肯借給你,等你十年八年的合同滿了,總要虧空他幾年工錢,脫身不得,只得又聯幾年合同下去。你想這個人這一輩子還可以望有回來的一天麼,還不和賣了給他一樣麼。因此廣東人起他一個名字,叫他賣豬仔。」說話之間,船上買辦打發人來招呼理之去有事,便各自走開。
一路無事。到了上海便登岸,搬行李到字型大小裡去。德泉接着道:「辛苦了!何以到此時才來?繼之半個月前,就說你要到了呢。」我道:「繼之到上海來過麼?」德泉道:「沒有來過,只怕也會來走一趟呢。有信在這裡,你看了就知道了。」說著,檢出一封信來道:「半個月前就寄來的,說是不必寄給你,你就要到上海的了。」我拆開一看,吃了一驚,原來繼之得了個撤任調省的處分,不知為了甚麼事,此時不知交卸了沒有。連忙打了個電報去問。直到次日午間,才接了個回電。一看電碼的末末了一個字,不是繼之的名字。繼之向來通電給我,只押一個「吳」字,這吳字的碼,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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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二,這是我看慣了,一望而知的;這回的碼,卻是個六六一五,因先翻出來一看,是個「述」字,知道是述農復的了。逐字翻好,是「繼昨已回省。述」六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