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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娘一聲不響。在這一點上她還是鄉下人脾氣,凡是與她不相干的人的輿論,她一概不理;而且,正如鄉下人眼裡只看見村子,她所關心的只有幾個貼身的人的意見。因此,她照樣一股勁兒上樓,不是到自己屋裡,而是走上閣樓。飯後上甜點心的時候,她藏起幾個水果和一些糖食在手提包裡,此刻要拿去給他,跟一個老處女帶些好東西給她的狗吃一樣。
房裡點着一盞小燈,前面放著一個滿貯清水的玻璃球,擴大燈光。奧棠絲夢裡的英雄,一個皮膚蒼白、頭髮淡黃的青年,靠着一張工作台坐著。台上放滿雕塑的工具:紅土、扦子、座子、熔在模子內的黃銅等等。他穿著工衣,拿了一組泥塑的小人像在那裡出神,好似一個尋章摘句的詩人。
「喂,文賽斯拉,我替你捎些兒東西來啦,」她說著把手帕放在工作台的一角,然後小心的從手提包中掏出糖食水果。
「你太好了,小姐,」可憐的亡命者聲音很淒涼的回答。
「這是吃了清涼的,可憐的孩子。你這樣的工作要動肝火啦。你不是幹粗活兒的人……」
文賽斯拉不勝驚奇的瞧著老姑娘。
「你吃呀,」她又急躁的說,「別老瞪着我,把我當做你喜歡的雕像似的。」
聽到這幾句埋怨,青年人才認出他監護人的面目;他挨罵成了習慣,偶然的溫柔反而使他受寵若驚。斯坦卜克雖是二十九歲,卻象有些淡黃頭髮的人一樣,看上去只有二十二、三。這種青春氣象——流亡生活的辛苦已經減少了它的鮮嫩——跟那張乾枯板滯的臉放在一起,彷彿上帝錯給了他們性別。他站起來,去坐在一張黃絲絨面子的,路易十五式的舊沙發上,預備休息一下。老姑娘撿起一顆大棗子,溫溫柔柔的遞給她的朋友。
「謝謝,」他接了果子。
「你累嗎?」她說著又遞給他一個。
「不是工作的累,而是生活的累!」
「哎哎,又在胡思亂想啦!」她帶著氣惱的口吻說,「你不是有一個善神守護着你嗎?」她又拿些糖食給他,很高興的看他一樣一樣的吃。「你瞧,我在姊姊家吃飯,又想到了你……」
「我知道,」他用着又溫柔又可憐的目光望着她,「沒有你,我早已不在世界上了;可是小姐,藝術家得有點兒消遣……」
「嘔!又來了!……」她打斷了他的話,把拳頭望腰間一插,眼睛裡冒着火,「你想在巴黎胡閙,糟蹋身體,學那些工人的樣去死在救濟院裡!不成,不成,你先得掙一份傢俬,孩子,等你有了存款,才能作樂,才有錢請醫生,有錢去玩兒,你這個好色鬼!」
這一串連珠炮似的訓話,電火一般的目光,嚇得文賽斯拉把頭低了下去。哪怕嘴巴最刻毒的人,看到這一幕的開場,也會覺得奧利維埃夫婦說的斐歇爾小姐的壞話全無根據。兩人的語氣、舉動、目光、一切都證明他們秘密生活的純潔。老處女表現的是粗暴而真實的母性。青年人象一個恭順的兒子接受母親的專制。這個古怪的結合,是由於一個堅強的意志控制了一個懦弱的性格,一種得過且過的脾氣。斯拉夫民族這一點特性,使他們在戰場上勇敢無比,而日常行事是意想不到的有頭無尾,沒有精神:其原因只能由生理學家去研究,因為生理學家之於政治,正如昆蟲學家之於農業。
「要是我還沒有掙到錢就死了呢?」文賽斯拉悲哀的問。
「死?……」老姑娘叫起來。「噢!我決不讓你死。我有兩個人的精力,必要的時候我可以把我的血分點兒給你。」
聽到這兩句火爆而天真的話,斯坦卜克眼皮有點兒濕了。
「別傷心嘍,我的小文賽斯拉,」貝特也感動了,「我的甥女奧棠絲覺得你的銀印還不差。得了罷,你的銅像包在我身上賣掉,那你欠我的債可以還清,你愛怎麼就好怎麼了,你好自由了!行啦,你可以笑啦!……」
「我欠你的債是永遠還不清的,小姐,」可憐的傢伙回答。
「為什麼?……」孚日的鄉下姑娘又站在立沃尼亞人的地位跟自己對抗了。
「因為你不但管我吃,管我住,在患難中照顧我;而且你還給了我勇氣!今日的我是你一手造成的,你常常對我很嚴,使我難受……」
「我?……你還想詩呀,藝術呀的胡扯,指手劃腳的空談什麼美妙的理想,象你們北方人那樣瘋瘋癲癲嗎?美,才抵不過實際呢。實際,便是我!你腦子裡有思想是不是?好吧!可是我,我也有思想……要是攪不出一點結果,想什麼也是白搭。有思想的,不見得比沒有的強,倘使沒有思想的人能夠活動……與其胡思亂想,還是工作要緊。我走了以後,你做了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