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頁
年復一年,貝姨養成了老處女的怪脾氣。譬如說,她不再拿時裝做標準,反而叫時裝來遷就她的習慣,迎合她永遠落後的怪癖。男爵夫人給她一頂漂亮的新帽子,或是什麼裁剪入時的衣衫,貝姨馬上在家裡獨出心裁的改過一道,帶點兒帝政時代的形式,又帶點兒洛林古裝的樣子,把好好的東西糟蹋了。三十法郎的帽子變得不三不四,體面的衣衫弄成破破爛爛。在這一點上,貝姨象騾子一樣固執;她只求自己稱心,還以為裝束得挺可愛呢;殊不知她那番把服裝與人品同化的功夫,表現她從頭到腳都是老處女固然很調和,卻把她裝扮得奇形怪狀,人家縱有十二分的心意,也不敢讓她在喜慶日子露面了。
男爵給她提過四次親(一次是他署裡的職員,一次是個少校,一次是個糧食商,一次是個退休的上尉),都給她拒絶了,另外她又拒絶了一個後來發了財的鋪綉商。這種固執,任性,不受拘束的脾氣,莫名其妙的野性,使男爵開玩笑地替她起了一個外號,叫做山羊。但這個外號只能說明她表面上的古怪,說明我們個個人都會在人前表現的那種變化無常的脾氣。仔細觀察之下,這個姑娘,的確有鄉下人性格中凶狠殘忍的方面,她始終是想摘掉堂姊鼻子的女孩子,要不是有了理性,說不定她在妒性發作的時候會把堂姊殺死的。知道了法律,認識了社會,她才不至于露出鄉下人的本性,象野蠻人那樣迫不及待的,把情感立刻變為行動。本色的人跟文明人的區別,也許全在這一點。野蠻人只有情感,文明人除了情感還有思想。所以野蠻人的腦子裡可以說沒有多少印象存在,他把自己整個兒交給一時的情感支配;至于文明人,卻用思想把情感潛移默化。文明人關心的有無數的對象,有無數的情感;而野蠻人一次只能容納一種情感。就因為此,兒童能夠暫時壓倒父母,取得優勝,但兒童的慾望一經滿足,優勝的條件也就消滅;可是這個條件,在近乎原始的人是繼續存在的。貝姨這個野性未馴的、帶點兒陰險的洛林姑娘,就屬於這一類的性格;在平民之中這種性格是出乎我們意料的普遍,大革命時代許多群眾的行為,也可以用這種性格解釋。
在本書開場的時代,要是貝姨肯穿著入時,象巴黎女子一樣,時興什麼就穿什麼,那麼她場面上還算拿得出,但她始終直僵僵的象一根木棍。而在巴黎,沒有風韻的女人就不算女人。黑頭髮、冷冷的美麗的眼睛、臉上硬綳綳的線條、乾枯的皮色、頗有喬托①畫像的風味:這些特點,一個真正的巴黎女子一定會加以利用而獨具一格的,但在貝特身上,尤其是她莫名其妙的裝束,把她弄成怪模怪樣,好似薩瓦省的孩子們牽在街上走的、猴子扮的女人。于洛家的親戚,都知道她喜歡待在家裡,只在小圈子裡活動,所以她的古怪已經誰也不以為怪,一到街上,更是無人理會了,因為熙熙攘攘的巴黎,只有漂亮女人才會受人注意。
①喬托(
1266—
1336),意大利畫家,鑲嵌藝術家:風格雄渾,被公認為現代繪畫的先驅。
那天奧棠絲在花園裡的傻笑,是因為戰勝了貝姨的固執,把追問了三年的心事逼了出來。一個老姑娘儘管諱莫如深,還是不能咬緊牙關,一貫到底,為什麼?為了虛榮心!三年以來,奧棠絲對某些事情特別感到興趣,老是向姨母提出些天真的問話;她要知道姨母為什麼不嫁人。五次提親都被拒絶的事,奧棠絲都知道的,她便編了一個小小的羅曼史,認定貝姨心上有人,並且拿這一點來和貝姨彼此開玩笑。她提到自己跟貝姨的時候,總喜歡說:「呃!我們這輩小姑娘!」好幾次貝姨說笑話似的回答,「誰跟你說我沒有愛人哪?」於是,真的也罷,假的也罷,貝姨的愛人成了大家取笑的材料。無傷大雅的鬥嘴,已經有兩年的歷史。貝姨上次到這兒來,奧棠絲第一句就問:
「你的愛人好嗎?」
「好吶,」她回答,「就是有點兒不舒服,可憐的孩子。」
「啊!他身體很嬌?」男爵夫人笑着問。
「對啦……他是黃頭髮的……我這麼一個黑炭,自然要挑一個白白嫩嫩的、象月亮般的皮色嘍。」
「他是什麼人呢?幹什麼的?」奧棠絲問,「是一個親王嗎?」
「我是做針線的王后,他是做活兒的親王。街上有住宅,手裡有公債的富翁,會愛我這樣一個可憐的姑娘嗎?還是有什麼公爵侯爵,或是你神話里美麗的王子會要我?」
「噢!我倒想見見他!……」奧棠絲笑着說。
「你想瞧瞧肯愛上老山羊的男人是什麼模樣嗎?」貝姨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