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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邡,漢某縣,戶若干,可征役者家若干,任裡胥給吏事又若干,其豪又若干。縣大以饒,吏與民尤驁惡猾騎,善貨法,為蠹孽。中州之人凡仕宦之蜀者,皆遠客孤寓思歸,以苟滿歲脫過失得去為幸。居官既不久,又不究知其俗,常不暇刂剔,已輒易去。而縣之大吏,皆宿老其事,根堅穴深。為其長者,非甚明鋭,難卒攻破。故一縣之政,吏常把持而上下之,然其特不喜秀才儒者,以能接見官府、知己短長以讒之為己病也。每儒服持謁向縣門者,吏輒坐門下,嘲咻踞罵辱之,俾慚以去。甚則陰用裡人無賴苦之,羅中以法,期必破壞之而後已。民既素饒,樂鄉裡,不急祿仕,又苦吏之所為,故未嘗有儒其業與服以游者。其好學者,不過專一經,工歌詩,優遊自養,為鄉丈人而巳。比年,蜀之士人以進士舉試有司者稍稍增多,而什邡獨絶少。
陳君,什邡之鄉丈人,有賢子曰岩夫。岩夫幼喜讀書為進士,力學,甚有志。然亦未嘗敢儒其衣冠以謁縣門,出入閭必鄉其服,鄉人莫知其所為也。已而州下天子詔書,索鄉舉秀才,岩夫始改衣,詣門應詔。吏方相驚,然莫能為也。既州試之,送禮部。將行,陳君戒且約曰:「嘻!吾知惡進士之病己,而不知可以為榮。若行幸得選于有司,吾將有以旌志之,使榮吾鄉以勸也。」於是呼工理材,若將構築者。明年,岩夫中丙科以歸。陳君成是亭,與鄉人宴其下。縣之吏悔且嘆曰:“陳氏有善子,而吾鄉有才進士,豈不榮邪!
岩夫初為伊闕縣主簿,時予為西京留守推官,嘗語予如此,欲予之志之也。岩夫為縣吏材而有內行,不求聞知于上官,而上官薦用下吏之能者歲無員數,然卒亦不及。噫!岩夫為鄉進士,而鄉人始不知之,卒能榮之。為下吏,有可進之勢,而不肯一鬻所長以干其上,其守道自修可知矣。陳君有子如此,亦賢丈人也。
予既友岩夫,恨不一登是亭,往拜陳君其下,且以識彼邦之長者也。又嘉岩夫之果能榮是鄉也,因以命名其亭,且志之也。某年某月,歐陽修記。
【游大字院記〈天聖九年〉】
六月之庚,金伏火見,往往暑虹晝明,驚雷破柱,鬱雲蒸雨,斜風酷熱,非有清勝不可以消煩炎,故與諸君子有普明後園之遊。
春筍解籜,夏潦漲渠,引流穿林,命席當水,紅薇始開,影照波上,折花弄流,銜觴封弈。非有清吟嘯歌,不足以開歡情,故與諸君子有避暑之詠。
太素最少飲,詩獨先成,坐者欣然繼之。日斜酒歡,不能遍以詩寫,獨留名于壁而去。他日語且道之,拂塵視壁,某人題也。因共索舊句,揭之於版,以志一時之勝,而為後會之尋雲。
【伐樹記〈天聖九年〉】
署之東園,久不治。修至,始闢之,糞瘠溉枯,為蔬圃十數畦,又植花果桐竹凡百本。春陽既浮,萌者將動。園之守啟曰:「園有樗焉,其根壯而葉大。根壯則梗地脈,耗陽氣,而新植者不得滋;葉大則陰翳蒙礙,而新植者不得暢以茂。又其材拳曲臃腫,疏輕而不堅,不足養,是宜伐。」因盡薪之。明日,圃之守又曰:「圃之南有杏焉,凡其根庇之廣可六七尺,其下之地最壤腴,以杏故,特不得蔬,是亦宜薪。」修曰:「噫!今杏方春且華,將待其實,若獨不能損數畦之廣為杏地邪?」因勿伐。
既而悟且嘆曰:「籲!莊周之說曰:樗、櫟以不材終其天年,桂、漆以有用而見傷夭。今樗誠不材矣,然一旦悉翦棄;杏之體最堅密,美澤可用,反見存。豈才不才各遭其時之可否邪?」
他日,客有遇修者,仆夫曳薪過堂下,因指而語客以所疑。客曰:「是何怪邪?夫以無用處無用,莊周之貴也。以無用而賊有用,烏能免哉!彼杏之有華實也,以有生之具而庇其根,幸矣。若桂、漆之不能逃乎斤斧者,蓋有利之者在死,勢不得以生也,與乎杏實異矣。今樗之臃腫不材,而以壯大害物,其見伐,誠宜爾,與夫才者死、不才者生之說又異矣。凡物幸之與不幸,視其處之而已。」客既去,修然其言而記之。
【叢翠亭記〈明道元年〉】
九州皆有名山以為鎮,而洛陽天下中,周營、漢都,自古常以王者制度臨四方,宜其山川之勢雄深偉麗,以壯萬邦之所瞻。由都城而南以東,山之近者闕塞、萬安、に轅、緱氏,以連嵩室,首尾盤屈逾百里。從城中因高以望之,眾山逶迤,或見或否,惟嵩最遠最獨出。其嶄岩聳秀,拔立諸峰上,而不可掩蔽。蓋其名在祀典,與四岳俱備天子巡狩望祭,其秩甚尊,則其高大殊傑當然。城中可以望而見者,若巡檢署之居洛北者為尤高。巡檢使、內殿崇班李君,始入其署,即相其西南隅而增築之,治亭于上,敞其南北向以望焉。見山之連者、峰者、岫者,駱驛聊亙,卑相附,高相摩,亭然起,然止,來而向,去而背,傾崖怪壑,若奔若蹲,若鬥若倚,世所傳嵩陽三十六峰者,皆可以坐而數之。因取其蒼翠叢列之狀,遂以叢翠名其亭。
亭成,李君與賓客以酒食登而落之,其古所謂居高明而遠眺望者歟!既而欲紀其始造之歲月,因求修辭而刻之雲。
【非非堂記〈明道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