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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之息久矣,天子諸侯莫得而自正也。古詩之作,有天下焉,有一國焉,有神明焉。觀天下而成者,人不得而私也;體一國而成者,眾不得而違也;會神明而成者,物不得而欺也。不私焉,《雅》著矣;不違焉,《風》一矣;不欺焉,《頌》明矣。然則《風》生於文王,而《雅》、《頌》雜于武王之間。《風》之變,自夷、懿始;《雅》之變,自厲、幽始。霸者興,變《風》息焉;王道廢,《詩》不作焉。秦、漢而後,何其滅然也?王通謂「諸侯不貢詩,天子不採風,樂官不達雅、頌,國史不明變,非民之不作也。詩出於民之情性,情性其能無哉?職詩者之罪也」。通之言,其幾于聖人之心矣。或問:「成王、周公之際,《風》有變乎?」曰:《豳》是矣。幸而成王悟也,不然,則變而不能復乎!《豳》之去《雅》,一息焉,蓋周公之心也,故能終之以正。
【魯頌解】
或問:「諸侯無正風,而魯有《頌》,何也?」曰:「非《頌》也,不得已而名之也。四篇之體,不免變《風》之例爾,何《頌》乎!《頌》惟一章,而《魯頌》章句不等;《頌》無頌字之號,而今四篇皆有。其序曰『季孫行父請命于周而史克作之』,亦未離乎強也。《頌》之本,一人是之,未可作焉。訪于眾人,眾人可之,猶曰天下有非之者。又訪于天下,天下之人亦曰可,然後作之無疑矣。僖公之政,國人猶未全其惠,而《春秋》之貶尚不能逃,未知其《頌》何從而興乎!《頌》之美者不過文、武,文、武之《頌》,非當其存而作者也,皆追述也。僖公之德孰與文、武,而曰有《頌》乎!先儒謂名生於不足,宜矣。然聖人所以列為《頌》者,其說有二:貶魯之強,一也;勸諸侯之不及,二也。請于天子,其非強乎?特取于魯,其非勸乎?」或曰:「何謂勸?」曰:「僖公之善不過復土宇、修宮室、大牧養之法爾,聖人猶不敢遺之,使當時諸侯有過于僖公之善者,聖人忍絶去而不存之乎?故曰勸爾。而鄭氏謂之備三《頌》,何哉?大抵不列于《風》而與其為《頌》者,所謂憫周之失、貶魯之強是矣,豈鄭氏之雲乎?」
【商頌解】
古《詩》三百始終於周,而仲尼兼以《商頌》,豈多記而廣錄者哉?聖人之意,存一《頌》而有三益。大商祖之德,其益一也;予紂之不憾,其益二也;明武王、周公之心,其益三也。曷謂大商祖之德?曰:《頌》具矣。曷謂予紂之不憾?曰:憫廢矣。曷謂明武王、周公之心?曰:存商矣。按《周本紀》稱武王伐紂,下車而封武庚于宋,以為商後。及武庚叛,周公又以微子繼之。是聖人之意,雖惡紂之暴,而不忘湯之德,故始終不絶其為後焉。或曰:《商頌》之存,豈異是乎?曰:其然也,而人莫之知矣。非仲尼、武王、周公之心殆,而成湯之德微,毒紂之惡有不得其著矣。向所謂存一《頌》而有三益焉者,豈妄雲哉!
【十月之交解】
《小雅》無厲王之詩,著其惡之甚也。而鄭氏自《十月之交》已下,分其篇,以為當刺厲王,又妄指毛公為詁訓時移其篇第,因引前後之詩以為據。其說有三:一曰《節》刺師尹不平,此不當譏皇父擅恣。予謂非大亂之世者必不容二人之專,不然李斯、趙高不同生於秦也。其二曰《正月》惡褒姒減周,此不當疾。艷妻之說出於鄭氏,非史傳所聞。況褒姒之惡,天下萬世皆同疾而共醜者,二篇譏之,殆豈過哉?其三曰幽王時司徒乃鄭桓公友,此不當雲番惟司徒。予謂《史記》所載,鄭桓公在幽王八年方為司徒爾,豈止桓公哉?是三說皆不合于經,不可按法。為鄭氏者獨不能自信,而欲指他人之非,斯亦惑矣。今考《雨無正》已下三篇之詩,又其亂說歸向,皆無刺厲王之文,不知鄭氏之說何從而為據也?孟子曰:「說《詩》者不以文害辭,不以辭害意。」非如是,其能通《詩》乎?
【本末論】
《關雎》、《鵲巢》,文王之詩也,不繫之文王而下系之周公、召公。召公自有詩,則得列于本國。周公亦自有詩,則不得列于本國,而上系于豳。豳,太王之國也,考其詩,則周公之詩也。周、召,周公、召公之國也,考其詩,則文王之詩也。《何彼矣》,武王之詩也,不列于《雅》,而寓于《召南》之風。《棠棣》,周公之詩也,不列于《周南》,而寓于文王之《雅》。衛之詩,一公之詩也,或系之邶,或系之,或系之衛。詩述在位之君,而風系已亡之國。晉之為晉久矣,不得為晉,而謂之唐。鄭去咸林而徙河南,為鄭甚新,而遂得為鄭。自漢以來,其說多矣。蓋《詩》之類例,不一如此,宜其說者之紛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