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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曼卿詩辭清絶,尤稱秘演之作,以為雅健有詩人之意。秘演狀貌雄傑,其胸中浩然,既習于佛,無所用,獨其詩可行于世,而懶不自惜。已老,去其橐,尚得三四百篇,皆可喜者。曼卿死,秘演漠然無所向,聞東南多山水,其巔崖崛聿,江濤洶湧,甚可壯也,遂欲往游焉。足以知其老而志在也。于其將行,為敘其詩,因道其盛時以悲其衰。慶歷二年十二月二十八日,廬陵歐陽修序。
【梅聖俞詩集序〈慶歷六年〉】
予聞世謂詩人少達而多窮,夫豈然哉?蓋世所傳詩者,多出於古窮人之辭也。凡士之藴其所有而不得施于世者,多喜自放於山巔水涯之外,見蟲魚草木風雲鳥獸之狀類,往往探其奇怪。內有憂思感憤之鬱積,其興于怨刺,以道覊臣、寡婦之所嘆,而寫人情之難言,蓋愈窮則愈工。然則非詩之能窮人,殆窮者而後工也。
予友梅聖俞,少以蔭補為吏,累舉進士,輒抑于有司,困于州縣凡十餘年。年今五十,猶從闢書,為人之佐,鬱其所畜,不得奮見於事業。其家宛陵,幼習于詩,自為童子,出語已驚其長老。既長,學乎六經仁義之說。其為文章,簡古純粹,不求苟說于世,世之人徒知其詩而已。然時無賢愚,語詩者必求之聖俞。聖俞亦自以其不得志者,樂於詩而發之。故其平生所作,于詩尤多。世既知之矣,而未有薦于上者。昔王文康公嘗見而嘆曰:「二百年無此作矣!」雖知之深,亦不果薦也。若使其幸得用於朝廷,作為雅頌,以歌詠大宋之功德,薦之清廟,而追商、周、魯《頌》之作者,豈不偉歟!奈何使其老不得志,而為窮者之詩,乃徒發於蟲魚物類、覊愁感嘆之言?世徒喜其工,不知其窮之久而將老也,可不惜哉!
聖俞詩既多,不自收拾。其妻之兄子謝景初懼其多而易失也,取其自洛陽至于吳興已來所作,次為十捲。予嘗嗜聖俞詩,而患不能盡得之,遽喜謝氏之能類次也,輒序而藏之。其後十五年,聖俞以疾卒於京師。余既哭而銘之,因索于家,得其遺稿千餘篇,並舊所藏,掇其尤者六百七十七篇,為一十五卷。嗚呼!吾于聖俞詩,論之詳矣,故不復雲。廬陵歐陽修序。
【蘇氏文集序〈皇三年〉】
予友蘇子美之亡後四年,始得其平生文章遺稿于太子太傅杜公之家,而集錄之以為十捲。子美,杜氏婿也,遂以其集歸之,而告于公曰:「斯文,金玉也,棄擲埋沒糞土,不能銷蝕。其見遺于一時,必有收而寶之於後世者。雖其埋沒而未出,其精氣光怪已能常自發見,而物亦不能掩也。故方其擯斥摧挫、流離窮厄之時,文章已自行于天下,雖其怨家仇人及嘗能出力而擠之死者,至其文章,則不能少毀而掩蔽之也。凡人之情忽近而貴遠,子美屈于今世猶若此,其申于後世宜如何也!公其可無恨。」
予嘗考前世文章政理之盛衰,而怪唐太宗致治几乎三王之盛,而文章不能革五代之餘習。後百有餘年,韓、李之徒出,然後元和之文始得于古。唐衰兵亂,又百餘年而聖宋興,天下一定,晏然無事。又幾百年,而古文始盛于今。自古治時少而亂時多,幸時治矣,文章或不能純粹,或遲久而不相及,何其難之若是歟?豈非難得其人歟?苟一有其人,又幸而及出於治世,世其可不為之貴重而愛惜之歟?嗟吾子美,以一酒食之過,至廢為民而流落以死。此其可以嘆息流涕,而為當世仁人君子之職位宜與國家樂育賢材者惜也。
子美之齒少於予,而予學古文反在其後。天聖之間,予舉進士于有司,見時學者務以言語聲偶レ裂,號為時文,以相誇尚。而子美獨與其兄才翁及穆參軍伯長,作為古歌詩雜文,時人頗共非笑之,而子美不顧也。其後天子患時文之弊,下詔書諷勉學者以近古,由是其風漸息,而學者稍趨于古焉。獨子美為于舉世不為之時,其始終自守,不牽世俗趨舍,可謂特立之士也。
子美官至大理評事、集賢校理而廢,後為湖州長史以卒,享年四十有一。其狀貌奇偉,望之昂然,而即之溫溫,久而愈可愛慕。其材雖高,而人亦不甚嫉忌,其擊而去之者,意不在子美也。賴天子聰明仁聖,凡當時所指名而排斥,二三大臣而下,欲以子美為根而累之者,皆蒙保全,今並列于榮寵。雖與子美同時飲酒得罪之人,多一時之豪俊,亦被收採,進顯于朝廷。而子美獨不幸死矣,豈非其命也?悲夫!廬陵歐陽修序。
【廖氏文集序〈嘉六年〉】
自孔子沒而周衰,接乎戰國,秦遂焚書,六經於是中絶。漢興,蓋久而後出,其散亂磨滅,既失其傳,然後諸儒因得措其異說于其間,如《河圖》、《洛書》,怪妄之尤甚者。余嘗哀夫學者知守經以篤信,而不知偽說之亂經也,屢為說以黜之。而學者溺其久習之傳,反駭然非余以一人之見,決千歲不可考之是非,欲奪眾人之所信,徒自守而世莫之從也。
余以謂自孔子歿,至今二千歲之間,有一歐陽修者為是說矣。又二千歲,焉知無一人焉,與修同其說也?又二千歲,將復有一人焉。然則同者至于三,則後之人不待千歲而有也。同予說者既眾,則眾人之所溺者可勝而奪也。夫六經非一世之書,其將與天地無終極而存也,以無終極視數千歲,于其間頃刻爾。是則余之有待于後者遠矣,非汲汲有求于今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