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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歷三年,天子開天章閣,召政事之臣八人,賜之坐,問治天下其要有幾,施于今者宜何先,使書於紙以對。八人者皆振恐失措,俯伏頓首,言此事大,非愚臣所能及,惟陛下幸詔臣等,於是退而具述為條列。明年正月,始詔州郡吏以賞罰勸農桑。三月,又詔天下皆立學。惟三代仁政之本,始於井田而成於學校。《記》曰:「國有學,遂有序,黨有庠,家有塾。」其極盛之時大備之制也。凡學,本於人性,磨揉遷革使趨于善,至于風俗成而頌聲興。蓋其功法,施之各有次第,其教於人者勤,而入於人者漸,勤則不倦,漸則遲久而深。夫以不倦之意待遲久而成功者,三王之用心也。故其為法必久而後至太平,而為國皆至六七百年而未已,此其效也。三代學制甚詳,而後世罕克以舉,舉或不知,而本末不備又欲以速,不待其成而怠,故學之道常廢而僅存。惟天子明聖,深原三代致治之本,要在富而教之。故先之農桑,而繼以學校,將以衣食饑寒之民而皆知孝慈禮讓。是以詔書再下,吏民感悅,奔走執事者以後為羞。
其年十月,吉州之學成。州即先夫子廟為學舍于城西而未備,今知州事、殿中丞李侯寬之至也,謀與州人遷而大之,事方上請而詔下,學遂以成,李侯治吉,敏而有方,其作學也,吉之士率其私錢一百五十萬以助。用人之力積二萬一千工,而人不以為勞;其良材堅甓之用凡二十二萬三千五百,而人不以為多;學有堂筵齋講,有藏書之閣,有賓客之位,有游息之亭,嚴嚴翼翼,壯偉閎耀,而人不以為侈。既成,而來學者常三百餘人。
予世家于吉,濫官于朝廷,進不能贊明天子之盛美,退不能與諸生揖讓乎其中。惟幸吉之學教者,知學本於勤漸,遲久而不倦以治,毋廢慢天子之詔。使予他日因得歸榮故鄉而謁于學門,將見吉之士皆道德明秀可為公卿,過其市而賈者不鬻其淫,適其野而耕者不爭壠畝,入其裡閭而長幼相孝慈于其家,行其道途而少者扶羸老、壯者代其負荷于路,然後樂學之道成。而得從鄉先生席于眾賓之後,聽鄉樂之歌,飲射壺之酒,以詩頌天子太平之功。而周覽學舍,思詠李侯之遺愛,不亦美哉!故于其始成也,刻辭于石,以立諸其廡。
【豐樂亭記〈慶歷六年〉】
修既治滁之明年,夏,始飲滁水而甘。問諸滁人,得于州南百步之近。其上豐山聳然而特立,下則幽谷窈然而深藏,中有清泉氵翁然而仰出。俯仰左右,顧而樂之。於是疏泉鑿石,闢地以為亭,而與滁人往游于其間。
滁于五代干戈之際,用武之地也。昔太祖皇帝嘗以周師破李景兵十五萬于清流山下,生擒其將皇甫暉、姚鳳于滁東門之外,遂以平滁。修嘗考其山川,按其圖記,升高以望清流之關,欲求暉、鳳就擒之所,而故老皆無在者,蓋天下之平久矣。自唐失其政,海內分裂,豪傑並起而爭,所在為敵國者,何可勝數!及宋受天命,聖人出而四海一。向之憑恃險阻,戔刂削消磨,百年之間,漠然徒見山高而水清。欲問其事,而遺老盡矣。
今滁介於江、淮之間,舟車商賈、四方賓客之所不至,民生不見外事,而安於畎畝衣食,以樂生送死。而孰知上之功德,休養生息,涵煦百年之深也。修之來此,樂其地僻而事簡,又愛其俗之安閒。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間,乃日與滁人仰而望山,俯而聽泉,掇幽芳而蔭喬木,風霜冰雪,刻露清秀,四時之景,無不可愛。又幸其民樂其歲物之豐成,而喜與予游也。因為本其山川,道其風俗之美,使民知所以安此豐年之樂者,幸生無事之時也。夫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刺史之事也,遂書以名其亭焉。慶歷丙戌六月日,右正言、知制誥、知滁州軍州事歐陽修記。
【醉翁亭記〈慶歷六年〉】
環滁皆山也。其西南諸峰,林壑尤美。望之蔚然而深秀者,琅琊也。山行六七里,漸聞水聲潺潺,而瀉出於兩峰之間者,釀泉也。峰迴路轉,有亭翼然臨于泉上者,醉翁亭也。作亭者誰?山之僧曰智仙也。名之者誰?太守自謂也。太守與客來飲于此,飲少輒醉,而年又最高,故自號曰醉翁也。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山水之樂,得之心而寓之酒也。
若夫日出而林霏開,雲歸而岩穴暝,晦明變化者,山間之朝暮也。野芳發而幽香,佳木秀而繁陰,風霜高潔,水清而石出者,山間之四時也。朝而往,暮而歸,四時之景不同,而樂亦無窮也。
至于負者歌于途,行者休于樹,前者呼,後者應,傴僂提攜,往來而不絶者,滁人遊也。臨溪而漁,溪深而魚肥,釀泉為酒,泉香而酒洌。山餚野蔌,雜然而前陳者,太守宴也。宴酣之樂,非絲非竹,射者中,奕者勝,觥籌交錯,起坐而喧嘩者,眾賓歡也。蒼顏白髮,頽然乎其間者,太守醉也。
已而夕陽在山,人影散亂,太守歸而賓客從也。樹林陰翳,鳴聲上下,遊人去而禽鳥樂也。然而禽鳥知山林之樂,而不知人之樂;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
●卷四十·居士集卷四十
◎記八首
【菱溪石記〈慶歷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