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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畫畫嗎?」戈列尼謝夫急忙轉向弗龍斯基說。
「是的,我早先學過,現在又開始弄弄了,」弗龍斯基說,漲紅了臉。
「他很有才能哩,」安娜帶著歡喜的微笑說。「自然,我不是鑒賞家。可是有眼光的鑒賞家這樣說過。」
八
安娜在她獲得自由和迅速恢復健康的初期,感覺得自己是不可饒恕地幸福,並且充滿了生的喜悅。關於她丈夫的不幸的回憶並沒有損壞她的幸福。一方面,那回憶太可怕,她不願去想;另一方面,她丈夫的不幸給了她這麼大的幸福,使她不能懊悔。關於她病後發生的一切事情的回憶:和丈夫的和解、決裂、弗龍斯基受傷的消息、他的再出現、離婚的準備、離開丈夫的家、和兒子離別,——這一切在她彷彿是一場夢,她和弗龍斯基兩人一道來到國外之後,這才從夢中醒來。想起她使她丈夫遭受的不幸,就在她心裡喚起了一種近似嫌惡的心情,好像一個要淹死的人甩脫了另一個抓住他的人的時候所感覺到的那樣。另外那個人淹死了。自然,這是一種罪惡,但這是唯一的生路,還是不想這些可怕的事情好。
在她和丈夫決裂以後的最初時刻,在她心裡對於自己的行為有過一種聊以自慰的想法,現在當她回想過去的一切的時候,她也記起了那一種想法。「我使那人不幸是出於不得已的,」她想,「但是我並不想利用他的不幸。我也很痛苦,而且今後還會很痛苦;我失去了我最珍愛的東西——我失去了我的名譽和兒子。我做錯了事,所以我並不希求幸福,也不想離婚,我將為我的恥辱和離開我的兒子而受苦。」但是不管安娜多麼真誠地打算受苦,她卻沒有受一點苦。恥辱也沒有。以他們兩人所富有的機智,由於在國外躲避着俄國婦人,他們從來不曾把自己置於會遭受道德上指責的境地,而且無論到哪裡,他們遇見的人們總是裝得好像完全理解他們互相之間的關係,簡直比他們自己理解得還要清楚的樣子。就是和她的愛子離開,在最初的日子裡,也並沒有使她痛苦。小女孩——他的孩子——是這麼可愛,而且因為這是留給她的唯一的孩子,所以安娜是那樣疼愛她,以致她很少想她的兒子。
由於健康恢復而逐漸增進的生的慾望是這樣強烈,而且她的生活環境是這樣新鮮和愉快,安娜感到不可饒恕地幸福。她越瞭解弗龍斯基,就越愛他。她愛他,是因為他本身和他對她的愛。完全佔有他,對於她是一種不斷的快樂。和他接近,在她總是很愉快的。他性格上的一切特點,她越來越熟悉了,對於她是無可言喻地珍貴。他那因為換上便服而改變的外貌,在她看來是這樣富有魅力,就好像她是一個初戀的少女一樣。在他說的、想的、做的每件事情上,她都看出一些特別高貴優雅的地方。她對他的崇拜實在使她自己都吃驚了;她怎樣尋找也尋找不出他有什麼不優美的地方。她不敢把她的自卑感在他面前表露出來。她覺得,如果他知道了,他也許會更快地不愛她,而她現在再也沒有比失去他的愛情更害怕的了,雖然她沒有理由害怕。但是她不能不感謝他對她的態度,而且不能不表示她多麼珍視這個。他,照她的意見看來,在政治活動方面是具有顯著的才能的,在政治方面應該扮演一個重要角色——而他竟為了她而犧牲了功名心,並且從來沒有流露出絲毫的懊悔。他對她比以前更加敬愛,他處處留意使她不感到她的處境的尷尬。他,那麼一個堂堂的男子,不但從來沒有反對過她,實際上,凡涉及到她的地方,他就沒有了自己的意志,只注意揣測她的願望。這使她不能不感激,縱然他對她這樣用心周到,他對她的那種關懷備至的氣氛,有時卻反而叫她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