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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奔走尋找,找遍了大街小巷,心神不寧地觀察那些一臉慇勤的看門人,臉色可疑的女房東,窗帘不乾不淨的寓所,直到暮色已深的時候,他終於在奧特依區的一條巷子裡,找到了在一座花園深處的一幢獨立小屋。這座花園有三個出入口,鄰近的一家地毯店答應花兩天功夫給裝修好。他選好了窗門市,要了些很簡單的松木油漆傢具,厚厚的地毯。這花園由住在一座大門近旁的麵包店看管,他又和這位麵包商的妻子談妥了由她來照拂住宅的事務。他還約好了一個花匠來給沿房子的周圍種滿鮮花。
所有這些安排把他在這兒一直留到八點鐘,當他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時看到在他的書桌上放著一張電報,他的心卟嗵一跳,打開一看,裡面是:
「我將於明晚回家。續候通知。」
他還不曾給她寫信,因為她要離開阿弗朗什,他怕他的信會誤投。他一吃過飯就坐在飯桌上給她描述他心中的感受。這事又費時間又難,因為任何詞彙、語句、概念對他都顯得太軟弱、貧乏、可笑,不足以精確表達這樣體貼、熱情的恩寵。
他早晨醒來時接到了她的信,肯定了她將在當晚到家,信裡還要他幾天之內不要將這事告訴別人,讓人家真正相信她還在旅行。她還邀他早晨十點左右到瑟納河上瓦窯公園的「散步平台」①去散步。
①法國公園中常有一片用牆圍土築高的平坦地帶,可以俯瞰附近風景,供散步瀏覽。
他早一個鐘頭就到了那裡,於是他閒蕩在大花園裡,從那兒走過的只有些趕早的行人、趕着去左岸政府部門上班的小官僚和各種工人。看到這些腳步匆匆,為了一日三餐而奔走,從事叫人頭昏腦脹工作的人,他體味到了一種經過考慮而得的愉快,他感到自己的生活真是幸福優越,與世無爭,真禁不住想感謝蒼天,因為對他而言,上帝大不了是個亂施晴雨,對歲月和人生居心不良的主人。
離十點還有十來分鐘的時候,他又走上平台,密切注意她的來臨。
他想,她也許會要遲到的。剛聽到鄰近一座大建築物上的鐘敲過十點,他就聽到遠遠有人的腳步聲。匆匆地穿過公園走來,像個趕着去上班的工人。他猶豫了一下。是她嗎?他認出了她的步伐。可是奇怪,她的氣派改變了,穿著一件暗色簡樸的服裝。然而她筆直朝着上平台的台階走過來,好像她久已慣于這樣。
「瞧,」他想,「她大概常時喜歡到這兒來散散步。」他看著她提起裙子邁上第一個石級,而後敏捷地跨上了其餘幾級。於是他迅速地朝前迎過去好快些見到她。她在跨上平台時對他親切的微微一笑,可是笑裡也帶著點兒不安。她說:
「您大不謹慎了。不能這樣暴露自己。我几乎在利沃裡街就看到了您。來,我們到那邊去找張椅子坐下,在橘樹園後面。以後該在那裡等我。」
他忍不住要問:
「那您常來這兒?」
「是的,我很喜歡這個地方;而且因為我是作清晨散步,我到這兒來作早晨鍛鍊,一邊看看風景。這兒風景很好。而且這兒從來碰不到什麼人,要是到森林公園①去那就不可能。可不要泄漏這個秘密。」
①巴黎當時有兩大森林公園,此處當指布洛涅森林公園,為有錢人郊遊之地。
他笑着說:
「我一定保密!」
一隻纖秀的手伸了過來,他偷偷地握住了這隻手,藏在他的上衣褶縫裡。他嘆口氣說:
「我多麼愛您!我等您等得太苦了。您接到了我的信嗎?」
「接到了,謝謝,真叫我十分感動。」
「這樣說來,您不曾對我生過氣?」
「真沒有。為什麼我會呢?您真的很體貼人。」
他想找到些熱情的、充滿了感情和感激的動人詞句。可是沒有找到,而且也太感動,耐不住選字擇句,他就反覆說:
「我多麼愛您!」
她對他說:
「我要您到這兒來,因為這兒有水有船。這可和森林公園那邊完全不同,雖然那邊也不錯。」
他們在沿河一直都有的石欄杆附近,找了一張孤零零的、從哪個方面都看不見的凳子坐下來。這時候,這一長條平台上僅有的人就是兩個園丁和三個看孩子的保姆。
他們能聽到,在前邊腳下的碼頭上有些看不見的車輛在隆隆響過去,在緊靠着散步場所那面牆的人行道上,也傳來了一陣腳步聲;他們一同面對著這片從聖路易島和聖母院培群直到默東丘①的巴黎美景,仍然找不到他們想說的話題。德·比爾娜太太反覆說:
①默東丘地位於瑟納河上,距凡爾賽十一公里,是座紡織工業城,亦以古蹟名勝著稱,附近森林茂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