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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一個名叫普朗斯的夥伴常在普朗宮區在日內瓦。打槌球。有一次在玩的時候我們吵了起來,打開了架,他在我光禿禿的腦袋上打了一槌,打得是那麼準,要是手再重一點的話,就會使我腦袋開花。我馬上就倒下來了。可憐的孩子見我頭上流血,那慌亂勁兒是我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的。他以為把我打死了,趕緊跑到我跟前,擁抱我,把我緊緊摟在懷裡,熱淚橫流,尖叫不已。我也以全身的力量擁抱他,跟他一起啼哭,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感情,其中並不缺乏甘美的滋味。我的血還在流着,他趕緊把它止住;看到我們的兩塊手絹還無濟於事,他就領我上他媽媽那裡,她的小花園就在附近。這位好心的夫人看到我這副模樣,嚇得差點兒暈了過去,不過她馬上鼓起勇氣來為我包紮;她把我的傷口仔細洗過,把在燒酒裡泡過的百合花敷在上面——這是我們家鄉廣泛使用的極好的敷傷藥。他們母子倆的淚水浸潤了我的心,我很久都把她看成是我的母親,把她的兒子看成是我的兄弟,直到日後久不見面,慢慢把他們遺忘了為止。
跟前一件事故一樣,我對這一件也是守口如瓶的。類似的事一生中遇到不下百次,我連在《懺悔錄》裡提一提的念頭都沒起過,因為我不想在這部作品裡把我曾感到的我品格中的優點加以突出。當我違反我明明知道的真相而說話時,那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事,而且總是或者由於難以啟口,或者出於寫作的樂趣,絶不會是出於自身的利益或是為了討好或損害別人。誰要是能不偏不倚地讀一讀我的《懺悔錄》,一定會感到,跟坦白一件雖然比較嚴重然而說出來不那麼不光彩的罪惡相比,我在書裡所作的坦白使我更加丟臉,說出來也更加痛苦,而我之所以沒有說前一類的罪惡,那是因為我並沒有犯過。
從以上這些想法可以看出,我所作的坦白,它的基礎更多的是正直感和公正感,而不是事實的真實性;我在實踐中更多地遵循的是我良心在倫理道德方面所受的指引而不是抽象的是非概念。我講過不少無稽之談,但很少撒過謊。在遵照這些原則時,我給別人抓住不少把柄,但我沒有提任何人的不是,也沒有把我的優點說過了頭。我覺得,只有這樣做,真實才能是一種美德。從其他任何觀點看,它就只能是從中既得不出善也得不出惡的一種玄學而已。
然而有了這樣一些區別,我並不因而就相當的心安理得,認為自己就是無可指責。在反覆考慮我有負於人之處的時候,我是否充分考慮我有負於己之處了呢?如果說對人要公道,那麼對己也要真實;這是一個有教養的人對自己的尊嚴應有的尊重。我不該由於言詞枯窘而被迫編些無害的虛構,因為絶不該為了取悅於人而貶低自己;而當我為樂趣所驅,在真實的事上添加一些編造出來的點綴時,我就更不應該了,因為用無稽之談來點綴真相,實際就是歪曲了真相。
然而使我更難以原諒的是我所選的那條座右銘指「終生獻於真理」。。這條座右銘要求我比任何人更嚴格地信奉真理,而僅僅是隨時犧牲我的利益和愛好也還嫌不足,還得為此而去掉我的軟弱和天生的靦腆。應該有在任何情況下都保持真實的勇氣和力量,決不讓任何虛構和編造的東西從奉獻給真理的口中和筆下發出。這才是我在選擇這條高尚的座右銘時應該想到,並在敢於遵循它的期間應該反覆去想的一點。我的謊言從來不是出之虛偽,而全都是軟弱的產物,但這並不足以為我辯解。性格軟弱,至多只能做到不犯罪惡,如果還要侈談高尚的美德,那就是狂妄和大膽了。
以上這些想法,要是沒有羅西埃教士的啟發,也許不會進入我的腦海。當然,要想把這些想法付諸實踐,為時確已嫌晚;但用來糾正錯誤,把我的意志重新納入正軌,至少還不能算遲,因為從今以後,這就是唯一操之於我的東西了。在這一點以及在類似的一切事情上,梭倫的那句箴言對各種歲數的人都能適用:要學習,甚至從自己的敵人那裡去學習怎樣做到明智、真實、謙遜,學習怎樣避免自視過高,這總不會為時太晚的。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五